决赛前两天的清晨,阳光透过酒店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耿斌洋早早醒来,今天,是上官凝练、孟凡雪和屈玮抵达的日子。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已经预演了无数遍车站相见的场景——他如何接过她的行李,如何在她带着些许旅途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眸中,看到对自己、对球队闯入决赛的骄傲,或许,还能得到一个轻轻的、带着思念味道的拥抱。
这期待如同温暖的泉水,浸泡着他因大赛临近而略显紧绷的神经。他甚至在心里默默组织着语言,想告诉她,那座梦想的奖杯,如今是多么的“触手可及”。
他、芦东和张浩约好提前出发去车站。吃早饭时,张浩还在兴奋地模拟着女孩们看到他们这三个“决赛英雄”时的反应,喋喋不休地规划着接到人后要去哪里吃顿好的“接风宴”。
芦东虽然嘴上说着“别嘚瑟,小心闪着腰”,但眼底流转的笑意和时不时瞥向手机时间的小动作,泄露了他同样不平静的内心。耿斌洋听着兄弟们的调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摩挲,那里存着上官凝练昨晚发来的、简短的“明天见”三个字。
这简单的讯息,此刻却像带着体温的护身符,熨帖着他躁动的心跳。
然而,命运的恶意总喜欢在最充满希望的时刻,露出它狰狞的獠牙。一场毫无预兆、规模空前的交通大拥堵,将他们乘坐的网约车死死地按在了城市的高架环线上,寸步难行。
时间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情地流逝。车载广播里,主持人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播报着前方因多车追尾导致的严重瘫痪,预计疏通时间“未知”。
“操!这特喵的怎么点儿背!”
张浩烦躁地一拳砸在副驾驶的椅背上,脖子伸得老长,试图从前方停滞的车流中看出一点松动的迹象。
芦东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不断抬腕看表,指针每跳动一格,他脸上的凝重就加深一分:
“来不及了,火车这个点应该已经进站了。”
耿斌洋没说话,一种最初只是细微的不安,迅速在胸腔里发酵、膨胀,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尝试拨打上官凝练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从一开始漫长的“嘟——嘟——”声,到后来干脆利落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关机?是手机没电了?还是在隧道里信号盲区?各种猜测像失控的弹幕在他脑中疯狂滚动,那不祥的预感如同天际迅速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别自己吓自己,斌洋,”
芦东看出他脸色不对,出声安慰,但自己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们三个在一起,互相能有照应。可能只是手机没电,到了酒店自然会联系我们。”
孟凡雪和屈玮的电话同样无法接通。这种集体的、彻底的失联,太不寻常了,彻底击穿了耿斌洋自我安慰的防线。
当拥堵终于缓解,车辆像重获自由的蜗牛般挪下高架时,距离火车预定到站时间已过去近一个半小时。耿斌洋几乎是车门刚解锁就弹射了出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豹子,朝着出站口的方向发足狂奔。芦东和张浩紧随其后,三人脸上早已不见了之前的轻松与期待,只剩下焦灼与恐慌。
出站口人流早已散尽,只剩下几个清洁工在打扫卫生,空旷得让人心慌。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却始终不见那三个熟悉的身影。
“是不是等不到我们,自己先去酒店安顿好了?”
张浩喘着粗气,试图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芦东挂断电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刚又打了酒店前台,她们没有办理入住。”
就在耿斌洋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被那种未知的恐惧撑爆时,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如同警报器般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接起,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
“喂?是耿斌洋先生吗?”
一个陌生的、带着职业性冷静甚至有些冷漠的女声传来。
“我是!您是哪位?”
耿斌洋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这里是市中心医院急诊科。您的朋友上官凝练小姐在我们这里,她遭遇了意外,情况比较严重,需要紧急手术。我们通过她手机里的联系人找到了您的号码,请尽快过来一趟。”
“意外?什么意外?她怎么了?!她人怎么样?!”
耿斌洋的声音瞬间嘶哑破裂,像被砂纸磨过。芦东和张浩立刻围了上来,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具体情况您到医院再详谈,目前初步诊断是右腿粉碎性骨折,需要立即手术。请尽快过来办理相关手续。”
护士的语气平稳得像在朗读说明书,却字字如千斤重锤,狠狠砸在耿斌洋的耳膜和心坎上。
粉碎性骨折……紧急手术……
这几个冰冷的医学名词,像瞬间凝结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入耿斌洋的大脑,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和感知。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周围车站广播的余音、车辆穿梭的噪音、张浩急切的追问声……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疯狂的心跳,和电话里那句“粉碎性骨折”带来的、无边无际的回响。他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脚下踉跄,几乎要软倒在地。
“老耿!到底怎么了?!谁的电话?!”
芦东一把用力扶住他胳膊,急切地低吼。
耿斌洋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发不出任何音节,巨大的恐惧和眩晕感攫住了他全身。他只能颤抖着,将仍在传出忙音的手机塞到芦东手里。
芦东接过电话,快速而冷静地与护士又确认了医院具体位置和病房号,挂断后,他的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坚硬的岩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市中心医院,凝练出事了,腿……伤得很重。”
张浩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圆:
“怎么会……”
没有片刻犹豫,三人像是三支离弦的箭,冲出火车站,粗暴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几乎是吼出了目的地。车上,死一般的沉寂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耿斌洋瘫靠在椅背上,双眼失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悬挂着的、为决赛造势的鲜艳横幅,此刻在他眼中扭曲、变形,成了模糊而狰狞的色块,仿佛在嘲笑着他片刻前的憧憬。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沿着脊椎一路蔓延,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赶到医院急诊科,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和人来人往的嘈杂并未能冲散凝滞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他们在一个用蓝色帘子勉强隔开的狭窄空间里,找到了上官凝练。
她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盖着同样毫无生气的白色被子,脸色比床单还要苍白几分,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被抽干了。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粘湿了额前的几缕发丝。原本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不住地微微颤动。
她的右腿,从大腿中部到脚踝,被临时的夹板和绷带粗暴地固定着,但依然能看出那不自然的肿胀和扭曲的轮廓,像一件被暴力损坏的珍贵瓷器,看上去触目惊心。孟凡雪和屈玮守在一旁,两个女孩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无助。
“凝练!”
耿斌洋一个箭步扑到床边,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他想触碰她,想紧紧抱住她,却又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更怕加重她的痛苦,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只能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覆在她那只放在身侧、同样冰凉的手上。
上官凝练虚弱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涣散,努力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耿斌洋。她尝试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想让对方别担心,但那笑容因为牵扯到痛处而显得格外脆弱、扭曲,比哭更让人心疼。
“斌洋……你们来了……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还,还耽误你们备战……”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
“别说话,凝练,别说话,保存体力。”
耿斌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一旁泣不成声的屈玮和强作镇定的孟凡雪。
屈玮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讲述了那噩梦般的经过……
她们随着人流出了火车站,在穿过车站广场边缘、一段连接不同平台的人行楼梯时,一辆仿佛失控脱缰的电动自行车,毫无征兆地从侧面人群缝隙中高速猛冲出来,车头不偏不倚,直接撞向了正走在最外侧、靠近楼梯扶手的上官凝练。
她为了躲避这突如其来的撞击,脚下猛地一崴,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便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接从十几级坚硬的水磨石台阶上滚落下去,右腿在翻滚过程中,以极其骇人的角度,重重地磕撞在楼梯尖锐的棱角和冰冷的地面上……
“那个骑车的……王八蛋!他,他扭头看了一眼……就,就加速跑了!”孟凡雪补充道,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处发泄的愤怒
“当时太乱了,人都围过来,等我们反应过来,想去追……那人早就钻进人群没影了……”
“跑了?!特喵的就让他这么跑了?!”
张浩听到这里,一直压抑的情绪猛地爆发出来,他猛地转向屈玮,眼睛赤红,几乎是吼着质问道:
“为什么不打电话?!啊?!出这么大事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们?!早一点知道,早一点……”
他的吼声在嘈杂的急诊科里也显得格外刺耳。屈玮被他吓得一哆嗦,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委屈、后怕和自责交织在一起,让她说不出话来。
“耗子!你冷静点!”
芦东一把按住情绪失控的张浩,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看看她们俩!都吓成什么样了!当时那种情况,光顾着叫救护车、照顾凝练都来不及,哪还能想那么多?!你以为她们不想打吗?!”
张浩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哭成泪人的屈玮和脸色惨白的孟凡雪,终究是没再说什么,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无力地垂下头,粗重地喘息着。
就在这时,主治医生拿着刚出来的CT片子和一堆报告单走了进来,神情严肃,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
“哪位是上官凝练的家属?”
“我!我是她男朋友!”
耿斌洋立刻像被电击般站直身体,下意识地用了“家属”这个称呼,此刻,他必须站出来,也必须被承认。
医生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灯箱前,将几张黑白的CT片子“啪”地一声插了上去。冰冷的白光透过胶片,清晰地照出了人体骨骼的结构,但也照出了那片区域令人心惊胆战的破碎景象。
“情况非常不乐观。”
医生用笔尖点着片子上那些刺眼的、碎裂的骨块阴影……
“右股骨远端、胫骨平台,粉碎性骨折。你们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笔尖划过几个关键位置
“关节面塌陷,碎骨片移位严重,伴随周围多处骨裂和韧带、半月板的严重撕裂。简单说,膝盖周围这个最关键的承重和活动结构,几乎全碎了。”
医生的语气没有任何夸张,只是陈述事实,但这事实本身已足够残酷。
“医生,手术……手术能完全治好吗?会影响她以后……走路吗?”
医生的描述很清晰,有着多年运动经验的耿斌洋知道意味着什么,他的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的祈求,他紧紧盯着医生的嘴唇,仿佛那里能吐出决定他生死的判词。
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依然没有太多波澜,却带着职业性的、不容置疑的残酷: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尤其是这种复杂性、高能量损伤导致的粉碎性骨折。我们的目标是尽可能进行解剖复位,恢复关节面的平整,用钢板和螺钉进行牢固的内固定。但即使手术本身非常成功,也必然会留下后遗症。未来的康复过程会极其漫长、痛苦,需要极大的毅力和金钱支撑。能否恢复到正常行走功能,不依赖拐杖,取决于手术效果、植入物的选择、以及后续康复的质量和持续性。但想要完全像受伤前一样跑、跳,从事剧烈运动,可能性……极低,几乎为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几张年轻而绝望的脸,最终还是说出了最残忍的话:
“而且,如果手术不及时——我们通常有72小时的黄金手术窗口——或者术中、术后出现感染、内固定失效、骨不连、创伤性关节炎等严重并发症,那么,残疾的风险……会非常高。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残疾”两个字,不再是抽象的词汇,而是化作了两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耿斌洋的心脏,并在里面残忍地搅动。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上官凝练未来蹒跚、甚至依靠拐杖行走的身影,看到了她那双本该灵动描绘世界、或充满笑意注视他的眼眸中,因此而可能熄灭的光芒……不!他绝对无法接受!
“手术……需要多少钱?现在,马上做,用最好的方案,最好的药!”
芦东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键,也最现实的问题,将耿斌洋从濒临崩溃的幻想边缘拉了回来。
医生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好的费用预估单,递了过来。
“这是初步估算。手术费、麻醉费、材料费——特别是进口的锁定钢板和螺钉,稳定性更好但价格昂贵,住院费、药费、检查费……所有前期费用加起来,至少需要准备五十万。这还只是第一次手术的费用,不包括后续可能需要的二次手术,以及长期的、甚至是终身的康复治疗,那又是一笔持续性的大额开销,初步估计,每年都需要数万,甚至十几万。你们先去缴费处预存一部分,我们需要尽快安排手术室和骨科专家团队,时间拖得越久,手术条件越差,恢复的可能性就越小。”
五十万……前期。加上后续康复,那将是一个接近七十万,甚至可能更高的无底洞……
这个天文数字,像一座凭空出现的、散发着寒气的冰山,轰然砸在三个刚刚经历家庭破产、经济状况才因奖学金和比赛奖金稍有起色,实则根基无比脆弱的年轻人面前。
耿斌洋的家,那个曾经能让他被称为“矿主之子”的煤矿早已易主,家产被冻结罚没,能勉强维持他基本的生活费,已是父母竭尽所能的结果。
芦东家变卖所有资产抵偿巨额债务,从豪华别墅搬回老旧单元房,境况一落千丈。
张浩家的工厂破产清算,情况同样凄惨。他们之前依靠着于教练争取来的特批奖学金和一路拼杀获得的比赛奖金,才勉强摆脱了吃了上顿没下顿、需要靠“饭卡故障”度日的极致困顿,但所有的积蓄加起来,在这个残酷的数字面前,渺小得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连个响动都听不见。
“钱……钱我们来想办法!一定想办法!”
耿斌洋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医生,请你们一定,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方案,最好的医生!求求你们!”
“尽快吧,时间不等人,每过一小时,手术难度和风险都在增加。”
医生点了点头,留下那张沉重的预估单,转身离开了隔间。
帘子落下的瞬间,狭小的空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屈玮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上官凝练清晰地听到了那个数字,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浸湿了枕头。
她用力回握住耿斌洋的手,冰凉的手指紧紧攥着他,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斌洋……不……不要……不要为了我……这样……我们回家……找个小医院……保守治疗……我能忍……”
“不行!绝对不行!”
耿斌洋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他俯下身,近乎偏执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必须在这里治!必须用最好的方案!凝练,你看着我,相信我,我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发誓!你什么都别想,安心躺着,别怕,有我在!”
他不能让她失去正常行走的权利,绝对不能!那个在绿茵场边为他呐喊、在画板前静静勾勒世界、未来应该和他一起漫步人生、看尽风景的上官凝练,不能就这样被一场无妄之灾彻底摧毁。
求生的本能和守护爱人的巨大决心,迫使耿斌洋立刻开始行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首先,他和芦东、张浩将三人身上所有的银行卡、现金都集中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到医院门口的ATM机前,查询、取现。屏幕上跳出的可怜数字,让他们的心一次次沉入谷底。
接着,打电话。耿斌洋第一个打给了于教练。于俊洋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用异常冷静的语气说:
“我知道了,位置发我,我马上到。”不到二十分钟,于教练便赶到了医院,他先是去病房看了一眼上官凝练,安慰了她几句,然后直接将耿斌洋三人叫到走廊。
“这是我这几年所有的积蓄,本来是打算……”
于教练没说打算做什么,只是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耿斌洋手里,里面是几沓捆扎整齐的钞票,看样子有五万左右。
“先应应急。”
接着,他又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联系校方领导,说明情况的特殊性和紧急性,试图争取一些紧急救助金或特殊借款。同时,他也联系了相熟的、之前对球队表示过兴趣的赞助商,希望能得到一些援助。
队友们也很快闻讯赶来。乔松、陈龙飞、丛庆、李志刚、陆超、付健生……甚至连平时最节俭、家境也相对困难的付健生,都掏空了自己的钱包和银行卡,将里面所有的钱,无论多少,都拿了出来。没有人犹豫,没有人抱怨,他们沉默地将钱塞到耿斌洋、芦东或张浩手里,用力拍拍他们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支持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鼓励。
“洋哥,东哥,耗哥,别急,咱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乔松的话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
一笔笔或多或少的钱,带着队友间毫无保留的、深厚的情谊,汇集到耿斌洋手中。这些钱,有的还带着体温,有的皱皱巴巴,但它们代表着希望。然而,当芦东拿着计算器,将所有现金和银行卡余额加在一起时,那个数字,距离五十万,依然有着令人绝望的巨大鸿沟。
于教练那边反馈的消息也不乐观,校方的程序繁琐,层层审批下来不知要等到何时;赞助商的援助更是杯水车薪,或者远水解不了近渴。
希望的火苗,在现实的寒风中明灭不定。
耿斌洋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想起了那个拥有通天手段的“大头哥”耿辉。他走到走廊尽头,颤抖着拨通了那个被视为最后王牌的紧急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久到耿斌洋几乎要放弃时,终于被接起了,但传来的,却是一个冰冷而标准的电子录音:
“您好,我现在人在欧洲处理紧急事务,暂时无法接听您的电话。如有要事,请留言,我会在方便时与您联系。哔——”
“嘟”的一声长忙音,像是一柄重锤,彻底击碎了耿斌洋心中最后的侥幸与依赖。他无力地垂下手臂,手机从掌心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屏幕瞬间碎裂出蛛网般的纹路,如同他此刻的心。
“怎么样?”
芦东快步走过来问。
耿斌洋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试试……试试找我三叔?”
病床上,上官凝练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用极其虚弱的声音提醒,眼中燃起一丝渺茫的、属于血缘亲情的希望。她父亲去世后,母亲因悲伤过度,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极差,家里为了给父亲治病早已掏空所有,她坚决不让告诉母亲,怕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血缘上最近的亲人,只剩下那个父亲临终前,紧紧拉着耿斌洋的手,叮嘱“少搭理他”的三叔上官军了。
耿斌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立刻从地上捡起屏幕碎裂的手机,幸好还能用,他凭借记忆,找出那个只存过一次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七八声,就在即将自动挂断时,才被慢悠悠地接起,一个带着些许被打扰的不耐烦、又努力维持着表面客套的中年男声传来:
“喂?哪位啊?”
“三叔,您好,我是凝练的男朋友,耿斌洋。”
耿斌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和应有的礼貌,尽管他的心已经跳得像要冲出胸膛。
“哦,小耿啊,有事吗?我这边正忙着。”
上官军的语气带着一种疏离的恍然
“三叔,凝练出意外了,腿摔断了,在医院,需要紧急手术,费用很高,我们……”
耿斌洋急切地说明情况,语速不自觉地加快。
“什么?摔断了?严不严重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上官军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许惊讶,但更多的是被打扰的不耐,并未流露出多少真切的关切。
“很严重,粉碎性骨折,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不然可能会……残疾。手术费要五十万,我们凑不齐,您看能不能……先借给我们,我们以后一定还!砸锅卖铁也还!”
耿斌洋几乎是在哀求。
“五十万?!”
上官军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小耿啊,不是三叔不帮你,你看我这……唉,公司最近资金周转也非常困难,好几个大项目都压着款子回不来,银行天天催贷,我这都快揭不开锅了。而且我这正在开一个非常重要的董事会,实在抽不开身啊。这样,你们再想想别的办法,问问同学,问问学校?啊?我这边信号不太好……喂?喂?先挂了啊……”
“三叔!三叔!您听我说……”
耿斌洋对着电话急呼,但听筒里只传来“嘟嘟嘟”的、无比决绝的忙音。他不死心地再打过去,听到的已经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
耿斌洋站在原地,握着那部屏幕碎裂、如同他此刻心境般的手机,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什么上官凝练的父亲,那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会用尽力气,那样郑重地叮嘱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巨额的利益和麻烦面前,体现得如此赤裸和残酷。所谓的血缘亲情,在五十万的现实面前,薄得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纸。
所有能想到的渠道,所有可能带来希望的线索,都彻底断绝了。队友、教练、学校、江湖大佬、血缘亲属……
所有的希望之火,一盏接一盏地,无情地熄灭了。他们倾尽了所有人的所有,加上于教练动用人脉关系,几乎是押上了自己多年声誉才临时借到的一些高息借款,甚至后来于教练一咬牙,打电话让朋友将自己那辆开了多年、性能依旧不错的SUV开去了二手车行,极其廉价地快速抵押,又拿回了几万块钱。
当芦东拿着最后汇总的、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清单,用嘶哑的声音报出那个最终数字时,隔间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二十八万六千七百五十二块……毛票都算上了。”
芦东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摩擦。
二十八万六千七百五十二。
距离五十万的手术费门槛,还差整整二十一万三千二百四十八!
这区区二十一万的缺口,在此刻,却如同一条无法逾越的死亡峡谷,横亘在上官凝练通往正常行走的未来之间。
医院缴费处的护士已经来催了第二次,语气一次比一次冰冷、不耐,公式化地提醒他们,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缴足手术费用,手术将无法排期,病人只能进行最基本的保守镇痛处理。
“医生说了,72小时黄金窗口,耽误了,后果自负。”
时间,像沙漏里的流沙,无情地滑向深渊。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踩在耿斌洋心尖上的刀片,凌迟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和希望。他看着病床上因为疼痛和虚弱再次昏睡过去的上官凝练,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脸,回忆如同失控的潮水,带着甜蜜和绝望的双重毒性,汹涌地冲击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精神堤坝。
初次相见时,她在新生咨询处那惊为天人的侧脸和清冷的气质;军训时她晕倒在他怀里,那轻盈的重量和淡淡的发香;保研路上她遭遇袭击,在他怀中颤抖时激起的无限保护欲;平安夜里她收下那朵简单玫瑰时,脸上绽放的、比星光还璀璨的羞涩笑容;省夺冠后,她在校园论坛上被奉为女神,却只对他一人温柔浅笑的专注;无数个视频通话的夜晚,她隔着屏幕传来的、温柔而坚定的“我等你”……
这一切美好得如同阳光下七彩的肥皂泡,那么绚烂,那么不真实。而现在,这肥皂泡即将因为那该死的、如同天堑般的二十一万块钱,而“啪”地一声彻底碎裂,甚至可能随之带走她站立、行走的基本能力,带走他们所有关于未来的、触手可及的憧憬。
绝望,像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沥青,将他从头到脚层层包裹、黏着,拖向无法呼吸的深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渺小。曾经,他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天赋和兄弟们的同心协力,可以在绿茵场上战胜任何强大的对手,可以一步步靠近那座象征着最高荣耀的冠军奖杯,可以兑现对上官凝练的承诺,给她一个闪闪发光的未来。
但现在,他连保住她一条腿、保住她正常行走的权利都做不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挫败感、无能感和铺天盖地的自责,像无数只无形的手,要将他撕扯、粉碎。
他颓然跪倒在病床边,将额头深深抵在上官凝练没有受伤的、冰凉的手背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滚烫的、带着咸涩味道的液体,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他那双曾经在球场上洞察一切、此刻却只剩下空洞与绝望的眼眶中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洁白的床单,留下一片绝望的深色印记。
“对不起……凝练……对不起……”
他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音破碎不堪,在寂静的隔间里低回
“是我没用……是我没保护好你……连救你……救你的钱都拿不出来……我就是个废物……”
曾经那触手可及的星辰,那闪耀着冠军金辉和职业梦想的星辰,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现实彻底击碎,化为齑粉,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他该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谁能告诉他,哪里还能找到这救命的二十一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