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酒店后，祝贺脱去了湿了大半的校服外套，又取了干毛巾擦头发。
坐在椅子上，她的思绪还沉浸在外面那场雨里。
发了会儿呆，她打了个喷嚏，这才回过神来，前往浴室洗澡。洗完澡后，祝贺坐在床上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房间的门蓦地发出声响，祝贺回头望去，祝久美笔直地站在门口处，着一袭花色长裙，□□在外的皮肤白得过分。
“啪”的一声，门又被关上。
“小贺回来了，怎么不和妈妈说一声？”原本僵在门口处的祝久美缓步向她走来，又开口问道。
祝贺没立马回答，淋了雨之后，浑身上下都难受，她便先回了自己房间，再是洗澡，还不得空闲。实际上，酒店的隔音并不算好，相邻房间的关开门声能听得一清二楚。
回没回来，心里都有数的。
许是见她沉默，祝久美再度开口：“怎么淋雨了？没带伞吗？”应当是瞧见了因浸了雨水而颜色深浅不一的书包。
“嗯。”
“那男朋友呢？也没带伞？让你淋雨？”
一连三句质问，祝贺有些懵，过后才讷讷回应道：“我不想撑，还拉着他陪我淋雨。”
说完，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再抬眼时，看到面前的女人也笑了，笑容中流露出一种怀念，百感交集。
“我对那个男孩子有点印象，高高瘦瘦，戴着眼镜，生得倒是英气，对你好不好？”
没想到话题就此往路引身上偏移。这点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于是祝贺老老实实地回答：“好。”
祝久美笑眼弯弯，“如果他愿意的话，什么时候能带来让妈妈见见吗？”
祝贺沉默半晌，最终回了一个“好”字。
手上的毛巾被取走，祝久美在她旁边坐下，帮她擦拭头发。
温婉的声音在祝贺的头顶响起，“小贺，妈妈要和你说件事情，希望你不要难过。”
祝久美很少用这么认真正经的口气和她说话。
许是因为很少有大事发生，要同她商量。
压在柔软被子上的十指在不经意间蜷起，祝贺的心里早已有了猜测。
“我和唐正阳离婚了，和平离婚，也没发生什么争执。”
和平离婚。
她以为至少有一方会很生气。
但与此同时，祝贺心里好像又松了一口气。
她曾害怕祝久美会不依不饶不同意离婚，试婚纱、摆酒宴，办婚礼，似乎都是早已计划好的美事，如此一来，镜花水月全被打破，让人一下子犹如从白羽天堂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
“小贺很聪明，肯定察觉并且猜测了很多事情。”
祝贺无声地眨了眨眼，猜不透祝久美想说什么。
“很生气吧，觉得是妈妈做的不好，断送了这段婚姻？”祝久美唇角的笑容如同一片枯叶坠地。
祝贺连句“是“或者“不是”都说不出来，如鲠在喉。
身旁的女人长叹了一口气。
“祝久美确实是很糟糕的人。出身贫穷家庭，母亲是个普通的工厂工人，父亲原本以卖早餐卫生，母亲嫁与他也是因为看他老实，却没想到后来染上了赌瘾，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欠下十万高利贷的那一年，祝久美十六岁。
祝久美从小成绩就不好，初中时候也总是被同班女生欺负，说她除了长点好看一无是处。明明父亲一张□□脸闺女能这么好看？多半是替别人养了女儿。这些无稽之谈传着传着，连父亲都信了。
生闷气，时不时发火打人。所以祝久美喜欢买很多酒给父亲，名义上说讨好，实际上是想灌醉他，父亲这人喝醉酒就会呼呼大睡过去。睡过去了就不会动手了。
你肯定想问，都欠了那么多债了，哪来的钱买酒喝？其实那时候祝久美私有的钱，比整个家都多，因为她有个很有钱的男朋友。
她的第一任男朋友，是放高利贷的人的儿子。小贺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吗？努力回忆一下，大致皮肤黝黑，五官英气，身材壮硕，每天都浪得不行。
职校出了名的一个混混头子。祝久美当时上高中，他就整天开着辆机车放学接她。祝久美心里抗拒，但表面上还是要装出享受的表情，周围同学关于她和职校混混的不雅言论她只能当他们都是在放屁。
有一天，祝久美的同桌突然问她，那真的是她的男朋友吗？那一天，祝久美撒谎了，她说，不是。是邻居家的哥哥。
于是，每当有人提这件事情的时候，同桌都会站出来为她说话，同桌是班长，成绩很好，平时废话少，班里同学都很听她的。后来，言论就变了一个方向：祝久美和同桌关系很好吧。
是很好啊。好到……在四下无人的教室里接吻。好到……可以把第一次交给他。那可是祝久美心里认定的初恋啊。
但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小贺。祝久美的男朋友知道了后，非常生气，如往常一样接她放学回家的时候，在校门口逼着她主动吻他。
第二天，班主任给她调了座位。同桌收拾东西换位置的时候，什么话都没对她说。
后来的故事更简单了，祝久美怀孕了，同桌为了她和借高利贷的人的儿子大打出手，最后锒铛入狱。但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小贺。
休学了一年，生下孩子之后，祝久美想了很久才想好这个孩子该叫什么，她想纵使让她在孤儿院长大也好过跟着她。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瑰宝，但她现在真的没有这个能力抚养她。
其实祝久美一直很有画画天赋，最后考上了一所美院，周围的学生大多出身良好家庭，有才华的不止她一个。网上说的那些祝久美成名之前的事情大多是真的。爬过导师的床，爬过系主任的床，爬过很多大师的床，爬过鉴赏家的床。
都是真的，小贺。很肮脏，但这就是祝久美的成名之路。
初恋是在几年前出狱的，出狱后没多久父母亲物色了一个对象就结婚了。祝久美偷偷去看过两眼，但光从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的。没多久，祝久美同意和唐正阳结婚，因为她觉得唐正阳是个适合托付终身的人。对一个三十岁的人来说，爱情已经不会让人那么狂热了。
前年夏天，祝久美收了一个学生，那是她唯一一个学生，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学生和初恋实在太像了。祝久美总能呆呆地看上很久，她很认真地教他画画，提点他，当然，有时候也会有诡异的举动，比如写下一段话教他该用怎样的语气念出来。比如【今天数学作业是练习册第13到14页】。不过，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初恋对祝久美来说也只有一个。初恋的人生毁在十七岁那年，但她是多么希望另一个那么像初恋的人能够拥有好的将来。
唐正阳没有对你坦白吧，小贺。
唐正阳在去年年底出轨了，一个美国白人，等他正式外派驻美工作后，一家幸福美满。
小贺，妻子永远都知道。但妈妈还是想为自己说句话，在这段婚姻里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唐正阳的话除了我不爱他。所以我同意离婚。”
故事远远比祝贺想象的复杂。
但又好像也很简单。
如果说，对一位职业辩护律师来说，理解别人远比审判别人更为快乐的话，那么对于祝贺来说，大抵也是这样的。
身旁的女人看起来依旧沉浸在过去的故事里，但眼神时不时地往她身上瞟。
全程，祝贺都很安静地听祝久美讲述。
蓦地，祝贺想起了什么，对着身旁的祝久美道：“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祝贺起身，从挂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拿出团成一团的花白白的纸条，递给祝久美。
“月考成绩条。要家长签名。”盯着天花板，祝贺晃着双腿，说道。
祝久美愣滞，随即嘴角笑容愈来愈大：“我们小贺果然很厉害呢。”
“诶，没有啦。”
面对这样的夸奖，祝贺依旧会觉得无所适从。
“年级第一还不厉害吗？太谦虚就是骄傲了。”祝久美的笑眼弯弯像月牙。
这回轮到祝贺愣住了。
“不、不是……”脸倏地一下涨的通红，抢过祝久美手里的成绩条一看，才想起路引也把成绩条给她了，这下拿错了一张弄了个乌龙。
祝久美凑过头去，这才细细看年级名次前面的内容，注意到姓名栏下的中文字是“路引”而不是“祝贺”，又见小姑娘匆匆忙忙把纸条塞回书桌抽屉里，转而从校服口袋里取了另一张给她，这回没错，是祝贺的成绩条了。
“九十九名也很厉害了。妈妈以前都是吊车尾，努力了也只有中下游水平。”祝久美看着祝贺笑，又斟酌着开口问了一句，“路引是……”话没说完。
祝贺无比认真又诚恳地点了点头，应道：“嗯。”
祝久美垂着头轻轻说了一句：“是个好孩子吧。”
“当然。”
说起他时一脸骄傲的样子，大概这就是恋爱最真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