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郁密林下，万均同顾寒于一处石桌旁相对而坐。
周围只闻鸟鸣唧唧，风声飒飒，炙热的阳光透过密林，却只是抛落一地阴凉，光影斑驳，往来如织。
“万公子挑选的这地儿甚好，有若神仙洞府一般，连我都忍不住要晚年前来此处，难得落个清静。”顾寒由衷赞叹着。
万均微微一笑，等到茶水上来，命人给彼此上了茶。
顾寒见万均已无先前的戒备，才敢提及之前言之未尽的事，“万公子对我皇兄是否还有怨恨？”
“怨恨？”万均重复着，看着远处墨绿色的山景，喃喃自语似的道，“我的心早已经麻木，愿如这山水一般平静无澜，外界的爱恨情愁都与我无关。”
“果真如此么？”顾寒不以为然，“万公子一颗心若果真尘埃落定，心若止水，岂又肯令全天下人陪你一起兵戈扰攘，白骨露野，饿殍满地？人人因你悲喜交加，你却兀自安然若素，我却不信。”
听闻顾寒这样说，万均怔忡看向他。蓦地，他勾唇一笑，“原来你已知道我于此地做些什么，方才来寻我，莫不是要我回去你大盛国，替你们效劳的吧？”
眉梢眼底，俱是对顾寒的鄙夷不屑。
顾寒合上羽扇，将身子向前探了探，抿了一口茶水道：“我知万公子对曾经的灭族之恨迟迟放不下，对我皇兄连带我大盛国整个皇族都恨透入骨，劝说你去替我们卖力，你指定会一口回绝。是以，这种想法我有是有，但半点也不曾心存奢望过。”
“那你此番来，要我做什么？”万均含眸逼问。
顾寒不疾不徐，饱含真挚地道：“我只想让万公子知道，我皇兄对曾经的过失也是追悔莫及，悔不该如此冲动，过于追究你们款待敬王的罪责。他已然将你们合家老小的骨灰寻了一块好墓地尽数埋葬，名曰‘万家墓园’，派人日夜看护，也算弥补他的愧疚之心。”
见万均听了他的话，眸光中闪过一抹惊异，还有放松戒备的松动，顾寒趁热打铁地继续道：“皇兄还对我说过，他只盼着能有朝一日寻到万家那唯一存留于世的子孙，好将他加官晋爵，妥善照管他的后代子孙，好使万家重新兴盛起来。如此，他的一颗终日惶惶不安的心，总算也该安定一下了。”
顾冶果真对顾寒说过这么一句话，不过也是在最初心生追悔之时，感慨了那么一句而已。至于此时当下，顾冶是否依旧是那份心思，他却是不敢打保证的。
不过，鉴于目前边疆动荡不安的局势，想来顾冶会毫不犹豫地照他此前所言的去做，以绝后患，保得国家的长治久安。
万均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寒，又是勾唇冷笑，似觉他的话是天下最大的笑话般，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山谷之间徘徊，渐渐传去了极远的远方。林间鸟儿哄然散去，似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邱伯许久没见自家公子如这般放肆地笑过，担忧地远远看着，生怕他经受什么刺激，生出什么不测来。
等到笑够，万均方才重新看向顾寒，眸光中却划过一抹狠厉，语气也如数九寒天般的冰冷，“王爷，好说歹说，你今日都不过是来游说我罢了。可我万均曾经发过毒誓，一辈子再也不踏入大盛国国土，再也不会臣服你大盛国皇族，如若不然，定要叫我万均遭雷劈而死，尸骨无存，万家也从此断子绝孙！王爷，你觉得我会违背我的誓言，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去享受那片刻的富贵荣华么？”
万均曾经下过这般重的毒誓，却是顾寒万万没有料想到的。
一时间，他也不免怔忡一楞。
看来，万均对于大盛国皇族深刻的恨意，是他这个外人远远体会不到的。
不过，要想让他半途而废，就此停止游说，却也不是那样轻易的事。
“万公子一边说已然放下，一边却又对往事如此耿耿于怀，一边说从此不再踏入大盛国国土，一边却不停地协助辛夷国，意图使辛夷国长驱直入，占据整个大盛国。如此矛盾重重，果真叫在下看不透。”顾寒好笑地看着对方，戳破对方摇摆不定的内心。
万均被他说得果然面现赧颜，
是啊，长久以来，他真正是矛盾得很。
每日里面对周边的山清水秀，他总想醉心于此，如驾御仙鹤的神仙一般，在烟岚云岫间了此余生。
可惨痛的往事，刻骨铭心的仇恨，迟迟不能叫他的心真正得以平静。
他不停地回想，任由憎恨噬咬他的内心，对此欲罢不能，有心无力。
只有当制造那些杀人的兵器时，他的心才得以稍微平静一些，甚至难得地兴奋起来。
也因如此，他才夜以继日地工作着，无人催促下也是如蚁虫一般忙忙碌碌，似有人无形中鞭策着他，叫人琢磨不透。旁人也只以为他身为木匠，这是他唯一的爱好罢了。
万均暗地里攥了攥拳，冷冷地道：“若有人杀你全家，你难道不会怀恨于心么？你们只会养尊处优，作威作福，哪里能体会得到我等受难之人的心思？”
这是自从遇难以来，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抒发内心难言的情绪。
顾寒也知这对万均来说，是多么难得。是以，他面露悲戚，感同身受地道：“万兄的凄苦，在下知自己无论如何体会不出，是以也不敢妄加评判。不过万兄可有想过，你所制造出的兵器，杀伤力那样巨大，所杀之人数不胜数。那些人的父母家人知晓了，再见时却只能抱着儿孙的骨灰涕泪横流，不也同样体会着万兄你所经受的锥心之痛么？万兄为报一箭之仇，便要连累这么许多无辜百姓，万兄觉得值还是不值？”
顾寒处处以天下苍生的凄苦，来感化万均。
他看得出来，万均眉目柔和，语声温柔，整个人如细雨清风，有那么一股子神仙般的飘逸，决定是个超凡脱俗，心怀慈悲之人。
若不是心怀着大憎恨，他大概也会不出人所料地，选择这样一个远离市井人烟的处所，做个隐居的居士，醉心于山水还有自己的木工活计之间，逍遥自在得很。也绝不会插手阴谋密布的朝中事务，更不会制造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兵器，杀人无数却毫无愧疚之心。
“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万均想要说什么，可眸光渐渐黯淡下去，了无生气，似惶惶然没了主意。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可他从所未见众人的凄苦，内心也早已被仇恨占据，是以那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叫他如何上心。
这会儿经顾寒声色并茂地提醒，他才顿时醒悟，自我怀疑了起来。
难道自己报仇的手段，果真连累了无数的无辜百姓？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如同自己一样凄惨绝望么？
若如此的话，那他造下的孽，该是多少巨大！任他几辈子也偿还不清这笔债！
“万兄，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承受的苦痛，可以寻另一种方式解决，却也不必连累了众生，将他们也推入苦海之中，成为你万家的陪葬品。”顾寒由衷劝导，又正色地提醒，“且你果真以为，当今辛夷国的国王，对你的好意是那样单纯么？他不过是想利用你，满足自己贪婪的野心，等到事成的一日，对你万公子，却不知会如何对待呢。毕竟他是那样一个为了皇位不择手段，杀害了自己亲生手足的人，许多他曾经重用过的得力麾下，在他登基之后，却陆续以各种罪名被他治死。”
说到此处，他话音一转，“那些与他有着骨肉血缘，同他相濡以沫，有过恩情过的亲朋死党，尚且得了这悲惨结局，于你万公子而言，你同他情义寡淡，大概连面也不曾见过几回。他为你不惜编造弥天大谎，迷惑众生，若有朝一日此事败露，岂不是使他威名扫地？他那样一个好面子的人，因为一句无心之语戳到他曾经的恶行，他便忍心将那人治死治罪，于你便更不用提了。”
顾寒得话如一剂猛药，将万均彻底地点醒。
这些话，老管家邱伯曾不止一次地向他提起过。
邱伯常常去陆地上赶集购买所需食材和物品，一边也不忘打听当下辛夷国同大盛国的局势。
越是打听得多了，邱伯了解辛夷国国王季岭越多，越是冷汗淋漓，忐忑不安。
辛夷国国王的阴狠毒辣，忘恩负义，是那样鲜明，想被人遮掩也遮掩不住。他难免就联想到万均今后的命运，大概在这种君主的治下，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且万均替他做得越多，如他这般疑心病泛滥，使他的警戒大概也会越发严重。
只是万均忙于复仇，复仇之路又如此顺利，是以对邱伯的担心只是报之一笑，并不十分在意。
毕竟他一个小人物而已，小人物总免不了庸人自扰，杯弓蛇影，许多话都没有可信度。
可顾寒不同。
顾寒的身份地位，还有器宇不凡的气度跟谈吐，都如一股无形的力量震慑着万均，叫他听得进去，也不由随之这样认为起来。
为了万家的血脉得以相续，他不得不认真考虑自己的未来，绝不能意气用事，只顾眼前的利益而已。
一时间，耳畔只剩下风声耳鸣，还有心中无穷无尽的疑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