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魇,诚如斯言,我确是家人的一场梦魇。

    十六年前,当产婆将我自母腹中取出时,高呼着“妖”,夺路而逃。

    父亲见到我时第一个动作,是抽出了腰间的宝剑。若非母亲以命相拦,我恐怕,刚刚出生便注定要死在家人的剑下。

    我知道,我生来注定。

    惨白的皮肤,惨白的长发,妖般的蓝色的眸子,还有我那不能见光的双眼,一切,都注定了我生来便被当做异己。

    当年,廖将军府诞下妖胎之事沸沸扬扬,父亲对外只说,孩子已经夭亡。次年,母亲便生下了我的妹妹。只可惜,当时,我被锁在所谓闺房之中,半步不得踏出。

    我的房间,听闻原本是廖府的地牢,父亲一生为将,家中不时会有异心之人,便要收押在这里,人人都说,这是冤魂厉鬼的栖居之所。只是,我终究也可算作冤魂厉鬼,也便从未怕过。反倒是府中的人,人人都怕我。

    每日送吃食的丫头吓得发抖,父亲也怕外人知晓,十六年未曾见我。母亲因着当年之事落了病根,近些年,也再不来看我了。而那小我一岁的妹妹,去年行了及笄,风风光光嫁到了公侯府。她,从不知道我的存在。唯有一人不怕我,七岁时,一个为我送了一年吃穿用度物什的少年,比我长不得几岁,教我识字,教我吹箫。他留在床头那一摞书,一支箫,便是支撑我走过十六年的唯一的东西。然而,那个少年,我再没见过。

    而今天,是我掩于地下十六年,头一次出来。

    伏契与邻国常年征战,父亲率兵奔赴沙场,送回的,却是一纸讣告。他们说,今天,父亲的棺椁便要运回了。

    我不记得他的样子,心里,也并不觉得悲伤。

    世人眼里,我已死了十六年了,也不曾看见有谁为我伤悲。

    推开门,有人适时地撑起一把伞,遮去阳光。

    我抬眸,眼里向来只有朦胧光影,依稀看见一个妇人,披着缟衣,形容萧索。我不认得她,她看见我,却哭了。

    “魇儿……”有人来搀住她,她却只是兀自的哭着,“母亲对你不起,给了你这样的身子……”

    是了,原是我的母亲,十六年来,同在一个府邸,却一面也不曾见过的我的母亲。

    我没有说话,她却将手伸过来,冰凉的一双手,握住了我的衣袖——我不愿叫她碰到我的手,十六年,没有人碰过我。

    妹妹及笄那天,出嫁那天,礼乐的声音,让我的房间跟着震颤。然而,没有人,曾想过,我也有过十五岁,我也有亲生的父母亲。

    “魇儿……”她泪眼朦胧的看着我,“你父亲没了,廖家可怎么办……”

    我定定的看着她,廖家,我不知,廖家对我,究竟有什么意义,父亲对我,又有什么意义。然而,看着面前这已然苍老的妇人,仿若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很是奇怪的,我有那么一个嫁入王侯家的如此优秀的羡煞旁人的妹妹不是吗?

    “快去,把孝服拿来。”她终于看向了周遭的下人,那些看见我便躲得远远的下人。

    有件白衣被递了过来,忽然的披在了我的身上。她沉默着,沉默着,拍拍我的肩,理了理衣领,说:“少顷,宓澜便回来了,你们姊妹两人,可要好好相认才是。”

    我的妹妹,原来是叫宓澜。

    “晋王也会一同前来。军中说,你父亲上阵前曾写了遗命,说要将你……”她哭着说不下去,我却能猜到,那接下来的一句。

    将我的存在公诸于众。

    是吗?

    生的如妖孽一般的女儿,能轻易的在苦苦隐匿十六年之后双手奉出吗?廖家,即便身处寒门,却也称得上高门大户,如何能忍受我这样的人?

    “是母亲对你不起,魇儿,别怪你父亲,也别轻慢你的妹妹。宓澜是个好孩子……”

    宓澜,她品性如何,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你父亲他,还是惦念着你的,已经嘱托下了你的……”她说到一半,忽然的停了,手悬在空中,微微颤抖了,终于落下,“罢了罢了,你随我来吧,好歹要见一见你的父亲。”

    我没有应声,她却拉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向前厅。

    听说,父亲在世,是很受人尊敬的将军,是伏契将亡的最后一个救世之将。

    然而,他已经死了。那个上等的檀木棺,便是皇主的恩赐。父亲用命换来的,也不过是这么一个棺木罢了。

    我静静看着躺在里面的那人,明明两鬓斑白,但仍有几分为军的坚毅。

    母亲抬手为我挽起垂在身前身后的发,十六年从未修整过的长发,早已委地。她颤抖的手,怎么也盘束不起。

    这一头素白的没有半分杂色的发,却要比棺木中那人,更显苍老。

    她终于垂手将篦子递给下人,我看那人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漠然。

    门外小厮通报着什么,晋王夫妇已至,身后的僮仆蓦地松了手,方才被盘在脑后的发便扑倏飞下,惊起几点尘微。

    “父亲!”按着道理,是要哭一通的。我循声望去,然而那哭声忽然止了,那个女子,一脸惊恐的看着我。在她身后步入的晋王手中折扇一顿,当即没了声响。

    我垂眸看着没有半分颜色的一双手,确是如厉鬼般的骇人。

    “宓……王妃,王爷……”母亲大步过去,拉住那个女子的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低低的开了口:“那是你的姐姐,叫……”

    “你说什么?父亲尸骨未寒,母亲,你胡乱说些什么?这样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

    “宓澜。”母亲垂下头,又一次落泪,“她确是你的亲姐姐,你父亲在她出生时,便将她藏了起来,就是怕……”

    我看着他们递来的惊惧的目光,微微颌首。打眼看那棺木,我自己,确实不抵那棺木中的尸首。

    “唐突了晋王,这不过是廖家十六年前的旧事。”母亲卑微的说着。

    晋王抬起了手,示意她噤声,目光,只是狠狠地看着我。许久,才吐出一句话:“廖将军家,饲育妖孽,本王,竟与这样巫毒之人结亲,实乃天家不幸!”

    负手便要离开,宓澜赶忙追上,我静静的看着远去的他们,看着僵立在那里的母亲,提裙,想要离开——我本就该呆在地下,不是十六年,是一辈子。

    “主子,外间有一自称即墨的来了,不知主子许不许他进来。”有小厮通报着,我微微回眸,分明的看见母亲本就孱弱的身躯忽然的晃动,紧紧退了一步。

    “快,快请进来。”可是看着她的样子,全然无意要那所谓即墨进门。

    母亲的目光忽然转寰向我,哀求一般的说:“魇儿,你便看看他吧,你父亲已经……已经……”

    她再说不下去,我也无意再听,只是望向那门口,正巧看见一抹衣袂,苍白的孝服,罩在那玄黑的内衬之外。

    那样的距离我的眼睛几乎不可视物,如何也分辨不清来人的模样,只隐约觉出一股气势,吞天卷地一般顺着那大门打开的缝隙袭来,霎那间便席卷全身,使人手足冰冷,气血,却尽数冲贯天灵。

    奇怪的是,那人似乎并不怕我,我依稀觉得,他是在看着我,没有半分的讶异和慌乱。

    “这位便是廖姑娘了?”他几乎笃定的说着。

    的确,又有哪个廖姑娘生成了我这副鬼魅一般的模样。

    母亲似乎很是怕他,但身为将门家眷,又强自保有着一份镇静和孤高,垂手挺直腰身,说:“先夫很是看重即墨公子。”

    他轻轻一躬:“廖将军将东离带上沙场,东离自当感激才是。实担不起看重二字。”

    即墨东离,看来,这便是那男子的名姓。

    “即墨公子何须谦虚。”母亲回身步到棺椁前,看着躺在里面的父亲,说,“他定是知你能成一番事业的。他看人很准。”

    早听闻,父亲与母亲恩爱甚笃,便是母亲当初诞下被认作妖孽的我,父亲仍陪在她身旁,不离不弃。廖将军府从未听见些许莺莺燕燕的声音,便是僮仆下人,也并非旁的高门那般繁多。

    “夫人谬赞了。”那人一抱拳,满满的武将气息。

    母亲抬起头,看看他,又看了看我,似要我再近些,然而我看着廊檐外的一院阳光,反退一步,更深的躲进灵堂的阴影里。即墨东离看着我,难辨神色,他只是大步过来,我与父亲的棺椁站的这样近,以至于无法猜想,他是来看我,还是要亲近我那已死的父亲。只觉这人甚是奇异——天下间,却鲜少不怕我的人。

    他终于是跪在了棺椁前,重重的三叩首,而后起身,抬眸,这样近的距离,我反而越发的看不清晰他的样貌。他向我微微一揖,那负手的姿态,却有几分书卷气。

    “廖姑娘,近来可好?”

    我透过苍白的睫看他,不知当如何回答。自当初那个少年消失之后,九年间,我再没说过一句话,几乎已经不知道,那么一句安好要怎样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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