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了扯他的衣衫,受了伤,昨夜又淋了雨,他向来不是这般任性的人,如今又是怎么了。

    “皇上!臣死谏!”那人将头重重磕在地上,“皇上若不诊治,恐怕连手臂都无法保住!还请皇上……”

    我一愣,看着那抖如筛糠却又说着掷地有声的话的御医,又看了看他,轻轻唤了一声:“东离……”

    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他叹了一口气,微微侧首,左手轻拍我的手:“你先去吧,我会治伤,你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个小伤,这些人,惯会小题大做,你知道的。”

    小伤?说是手臂无法保住,也是小伤?我不信,却也不得不走,生怕我留下,他便不肯治疗。他不愿让我心忧,我的难受便不能叫他看见。

    只是我没有料到的是,这一走,便半月没有再见,而这半月里,陡生事端。

    伏契军队据说降了祥瑞之兽,士气大增,竟有北上之势。阔别已久的负屃恍然入梦,说出的话残破不成篇章,却句句要我离开。便是宫中钦天监都遣人通传,说南方有真龙之气盈天,东方天象衰颓,北方晦暗不明,将有灭国之兆。

    后果自不必说,钦天监官员伏诛满门,然而那夜我出门观天,不知为何,莫名的觉出南方有些不妥之处。隐约,竟真觉几分龙气,霸道的劈开北边。

    青龙据东方,南方之神为朱雀,莫非当真是真龙降世,直逼朱雀威仪?

    我摇了摇头,不过是些传说罢了,我未曾信过,如今又是怎么了。

    然而,原不是我信与不信之事。

    半月后,我再忍耐不住,闯进他的崇元殿,他左手按剑,撑在榻边,右袖被门外卷杂的风吹起,徒生凄凉。

    他抬头,看了看我,瑟缩着右肩向内移动几寸,最后却自嘲般的笑了笑,抬头看我。

    “南边的事,你听说了?”

    我点点头,他本便知道,无需再问。

    “无稽之谈而已,你不要挂心。”

    无稽之谈,他的眉心又何必蹙的那样深?

    “再过些日子,我要走了。”

    是南方的事?

    “天下间的祥瑞,我只信你。伏契苟延残喘的噱头不足为惧。”

    我点点头,我信。

    “要是有你在身边……”他的话,说到一半便骤然停了。不要去想象,不要去奢望,到头来的那一场空才不会显得尤为痛苦。

    我在他身边,只会拖累了他。这样的事情,我们都明白。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不可能时时刻刻追随他的脚步。

    为了我好,为了他好。

    老天是站在他这边的,不是吗?当初,负屃囚牛睚眦,不都是他这一边的吗?当初不是一道惊雷化解了他与八思尔吉裕之间的危机吗?天公相助,我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不在的日子,照顾好自己。下人若是欺负你了,你就搬出我来。”他顽笑着说。

    他们又不怕他,搬出他来又有什么用处?更何况,平日里那些下人虽谈不上怕,却也个个与我不做深交,又怎会来招惹。

    “廖魇,过来。”他抬了抬手。明明右侧有着大片的空余,却偏偏自己侧过去,在左手便挪出一片空地。总觉得,有些违和。他右臂受了伤,是担心我碰到伤口么?

    我没有多言,坐在他身边。他微微扬起唇角,说:“当年,你可是连碰都不让人碰。”

    如今,却毫不忌讳和他坐在同一张榻上。

    “廖魇,我再问你一次,做朕的皇后,好么?”他看着雕龙鎏金的屋顶,又说,“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问,愿或是不愿,他都不会强求,就像当初,我一个犹豫,他便为我打通了从皇宫回廖府的路。他放手放的那般潇洒,让人不敢去拒绝。

    他的手触上我身后披逶的白发,轻轻说:“你是祥瑞。”

    即便他将我捧到天上,我也明白,我不过是个怪胎,是个妖孽。谈不上祥瑞,带来的,是混乱和终结。

    在他身边,是我拼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冲动的结果。我已经没有力气站在和他比肩的位置俯瞰天下。

    他看了看我,又将头转回那一片奢靡,说:“三日后,大军南征,你若答应了,便送我一程,你若不答应,便不要来了。”

    他给了我三日的时间考虑。不知是给他还是给我一个空隙,一点期冀。

    那三日,我过的很是煎熬。他的僮仆将我拒之门外,一直的说辞是,他还在治疗。只剩三天了,他还在治疗吗?千里迢迢回了京师,只是为了治一条手臂?我没有想出更好的理由,也便无法强求,躲在偏殿,安安静静思索。该怎么和他说,才不会两败俱伤。细细回想,除却幼时,与他相识也有近四年了,统共说了不过六个字:东离,东离,东离。莫非,三日后,我便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告诉他,我想,却不能。用上大段的篇幅陈述缘由,劝他明白理解吗?

    很是迷惘,三日后的清晨,伏在案上被军鼓惊醒,一如当时他出征那日,走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只是这次,没有犹豫,没有跌顿,便只是那一瞬,双脚已经为我做出了决定。

    我狂奔而去,顾不得那许多,拼了命的跑出去。素黑的衣袖被风鼓得猎猎出声,我不敢停顿。

    宫门沉重的声音鼓动两耳,眼前是一片耀眼银光。是将士的铁甲!他还没走!

    远方,有一抹身影,冷冽高大,笔直坐于马上,左手持剑,他似要转身下令出发,微张的唇形便定格在那一瞬。

    “廖魇,过来。”他的话很轻,隔过千万兵士落在我身畔,清晰可闻。

    大军当即让出一条路来,我提裙飞奔过去,他的身影在我眼中一点点清晰,我这才发觉,我有多么厌恶这一双永远也无法看清事物的眼睛。可是忽然的,那抹轮廓,有些什么。违和,便如同三天前那样的违和,仿佛缺了什么。

    缺了什么?

    一步步近了,一分分清楚。渐渐了然,脚下倏忽一顿,恰在他的马前,他一躬身,单臂将我托起,高高举过,对着三军高声:“此乃天赐祥瑞,天佑我九皋!”

    这样的话,他当真敢在三军面前说出口。只是如今,我再没心思去想这话有多么虚妄,我只是看着他的右臂,凝视着,这一刻,我宁愿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看到的,不过是幻觉。

    可那不是,近日里来的一切,得到了解释。

    为何他会不知隐忍将药碗砸了,为何他会一反常态对医官咆哮,为何他要将我置于身左,为何他单臂揽我。

    他的右袖,空了一截。

    那日,我捉住他的袖子,还以为只是因着那广袖的遮掩错过了他的手。原来,是再不能握住他的手。

    坚硬的盔甲,勾勒出的身形那般突兀。

    他的右膊,自小臂半处截去,那只一次次扶持我的手,不见了踪影。

    在宫里,他总是穿着广袖,加以掩饰,为何我至今才发觉。

    千军万马的誓言震撼天地,我扶住他的肩膀,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滚落。

    他为什么不说呢?回来的那夜,为何要一直忍着不告诉我。天那样黑,我竟不知察觉。

    “等我回来,娶你。”他仰头对我耳语。

    我屈身将头埋在他颈间,双手紧紧扳住他的盔甲。坚硬,冰冷。

    “舍不得了?”他轻轻笑着。

    我点头。

    真的舍不得,见不得他受这样的伤。他惯用右手的,如今又如何奔赴沙场。

    “一起去吗?”

    他的话,听来并不像玩笑。可是我可以去吗?我于他,也只能是个累赘。可是,不想去这样的话,又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扬起唇角,朗声说:“有神灵庇佑,此战必将大捷!出发!”

    身下的战马忽然扬蹄南去,我再说也是来不及。

    他扶正我的身子,附在我耳边说:“你握好缰绳,这马很快,莫摔下去。我怕我拉不住你。”

    最后那句话,夹杂着无力。

    半个月不见,这样的事,他都自己扛过来,会有多疼?他是那样一个男子,曾经委曲求全,却是为了如今的荣耀和天下尊崇。然而,他却在得到这地位之时,丢了自己最为得力的手臂。他用这手臂,握剑,拼杀,得天下。现在,却自有一个空无的袖管。他怎么能忍受?

    我只能点点头。在他身边,我帮不上其他,保护好自己,不要他担心,便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帮助。

    很久没有这样一路颠簸的日子了,当初随同他行军,也并没有这样急切的赶路,每每,众人对我又是极其照顾的。如今,眼见着日头一点点大了,他携着我跑在大军之前,半分不能停下,说什么照顾都是多余。眼下身后这千军万马,已不是当初毛腿儿大个儿那些亲如手足之人了。他们为他卖命,或许有七分忠诚,另三分,不过是靠钱粮维系。毕竟,天下这样大,总会有一些人,是要出于各种目的留下的。我只愿我的出现,不会让这份忠诚再减少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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