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北天之人,为此,北方黑帝颛顼将我堕入凡间,我从天界跳下的那一刻,他还没有回来。

    最后的记忆,仍旧是一个背影。他离开,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太昊殿。我还在期待他回来的日子,原来,便这样错过了。

    我不知道,等他回来,我不在,他会作何反应。想来,再大的反应,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东君得知黑帝将你堕下凡间,险些怒而起兵。”负屃娓娓道来。

    “可他并没有,是吗?”我慢慢说,他不是为了一个人便会搅得人神不宁的人,他从来知道孰轻孰重,因此,我才会在他身边,才敢毫无顾虑的进入他的太昊殿。

    负屃点了点头:“他很清醒的等你回来,没想到,只是二十年,便横生事端。”

    看得出,近些年来,看着伏契竟有天助,便知这九重天上,也并不太平。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护佑好即墨,护佑好自己吗?”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显得有些窘迫。

    “记得。”他不只说过一次。

    “叫你护佑好你自己,是因为东君无法亲自下界来,我若是让你出了事,等你回去我便免不了……”他扯了扯嘴角,没再说下去,“叫你护佑好即墨,是因为,他有绝对不能有缺憾的理由。”

    我明白,负屃天南海北来回奔走,连我瘫了的身子都没有精力治疗,却为他续上断臂,想来,若他当时还有哪怕一点点空余,恐怕也不至于让我成了残废。

    “东君触犯天规,黑帝连同南方赤帝进犯东天,东君被软禁,青帝却还没有回来主持大局。东君为避免一发不可收拾的混乱,束手就擒。西方白帝和中央黄帝仍在观望。这也就是为何,人间南北混乱,便是黑帝和赤帝联手的产物。他们不愿即墨赢得天下,宁愿毁了这人间。对于永生的神而言,人,不过是掌心的玩物。龙属东方,东君不在,龙子也受到了控辖。这便是我、睚眦、囚牛自即墨军营中撤出的原因。睚眦本附于即墨剑上,后以祥瑞之姿降临伏契,囚牛被父亲召回,我也必须呆在伏契。”

    “即墨到底为何会受到颛顼的仇视。”我凝眉看着他,“负屃,时至今日,你何须隐瞒。即墨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哪怕走到最高的位置,也不过是个皇帝,分毫无法改变天界。天,依旧是那千百年不变的天。”

    “东君嘱咐我,绝对我能告诉你。”他扬唇,很是狡黠。

    我深深吸了口气,知道他会说。

    果不其然,他摆了摆手,说:“你知道的,我不会听从东君的命令,我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酸腐文人。”

    附庸风雅的酸腐文人,我记得,这是东君当初的话,当时,我们三人相对而坐,我沏茶,他们两人坐享其成,眼神飘忽谈论着一张仕女图。那个时候,日子还很悠然漫长。东君批判那画的瑕疵,负屃却认为那恰是神来之笔。后来,氤氲茶香之后,负屃笑说东君是只知修神问道的愚昧老头,东君便以这话回击。

    他和负屃,从来都会这样拌嘴,在太昊殿里,我泡茶,听他们两个争吵。便是那时度日的方式。

    没有烦恼,只有悠闲,随意,是这天界的生存法则。

    未曾想,不在天界二十年,便已剑拔弩张。

    “愚昧老头是怎么和你说的?”我问他。

    他耸肩,压低了声线模仿东君低沉的嗓音:“倾我东天之力,直捣你龙窟,管他万年天地精粹。”

    东君性情深沉内敛,只有我们这些较为亲近的人才知道,若要他闹,他可以折腾到天翻地覆而毫不在意。旁人还以为他性情温醇。

    “究竟是什么事,连你的老巢都赔进去?”

    “紫菀,来,你先站起来,看看你为人时的躯壳。”他轻轻将我拉起。

    光裸的双足落地那一霎那的微凉,令我不由得吸了一口气。用双足站立的感觉,我一直想念。而这一身正常的皮肤,更是令我想念了二十年。

    “来来来,回头,看一看你留给即墨的东西。”他转过我的肩膀,让我得以回头,看见床榻上,承载了我二十年记忆的身体。

    惨白色的一切,竟让我升起了一阵熟悉。

    那双妖蓝色的眼眸紧紧闭合着,唇边是一抹释然,非哭,非笑。看起来,便像是睡着了一样,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连即墨都称不上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即墨东离会在你身边,为什么你会对他格外不同?”

    旷日持久的一场大战,伏契九皋几乎都是背水一战,誓要拼个鱼死网破。倾巢而出,两军对垒于都广之野,不知为何,这地方听来,耳熟得很。

    我匿在暗处,静观其变。

    数十万众陈列,漫山遍谷的兵士,两边都很是压抑,没有人愿意刚开始对峙便赔上全部,小股部队不断往来穿梭,双方的将领一个个败下阵来,一战大半日过去,日头很毒,好在我已不是廖魇,便仍旧处之泰然。

    伏契叫阵的人品阶越发高贵,最后出来的,恐怕便是数月之前令即墨奋战三个日夜仍尝败绩的劲敌。我看着那马悠悠从队伍中走出,那人的身形忽觉几分熟悉,像是只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打眼向即墨看去,他的脸色越发阴沉,在这暴烈的阳光下却让人心生寒冷。

    他们两人只是站着,隔了辽远的距离。烈日之下,没有一个人敢擅动一下。

    我凝眉望去,即墨的汗水自额头流下,滑过眉角,浸透冷睫。他连眼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看着对面马上那骄傲的男子,忽然说:“晋王,我们也可算是同室操戈了吧?”

    晋王,我微微怔愣,是宓澜委身之人。当日鬼方威胁京师,京中权贵皆南逃,晋王亦是如此,未料,他竟能成与即墨匹敌之人。

    即墨当初若当真将廖魇迎立为后,与晋王倒确能扯上三分亲缘,如今,却也勉强可算是同室操戈。可是到底,我没有遂了即墨心愿。

    “少来亲近,你即墨东离不过乱臣贼子,何人与你同室?!莫废话!”

    “晋王性子真急,是担心家中如花美眷么?”

    “卑鄙小人,耍此下流无耻手段!”

    “我即墨东离学的从来就不是你那些道德文章,战场上也不需要道德文章!兵不厌诈,晋王!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可要好生思量。”

    听个中意味,却像是宓澜在即墨手中一样。

    他才回来重掌兵权,如今伏契正是风调雨顺,晋王府如何能使人擅闯,更捉出了晋王妃?

    虽不知他如何去做这样的事,但这,确是即墨会做的事,战场上,他从来不惮用些手段计谋,虽令人不齿,但确能克敌制胜,常使人无可奈何,无可辩驳。但也好在,他做的再过火也不会殃及百姓,倒也为此稳住了民心。只是如今,眼见着北方天灾不断,南边五谷丰登,民心也跟着骚动起来。

    我只能默默祈祷凤凰快些回来。

    “本王要了你的命!”晋王一声暴喝,打马冲将过来,身后数万众紧跟而上,各路将军更是分率兵马追随两翼,风烟乍起,脚下竟是一片片的震颤,马蹄碾碎嫩草如滴,一时间,满是肃杀之气。

    即墨挥剑相迎,长风疾驰,宛如一支飞矢,直刺心脏。

    战鼓,一时间惊天动地。

    眼前,便只剩下盔甲的银黑和血液的暗红。

    伏契兵力更盛,欲成包抄之势,围堵九皋,然而即墨率军左冲右击,频频打破包围。城头飞箭流矢如雨落下,每每在他身边擦身而过,让人看了惊出一身冷汗。

    数次包围不成,伏契力竭,九皋却士气大振,予以还击,眼看战局即将扭转,忽听天上一声惊雷,霎时风云诡谲。

    我仰头,睁大了眼睛,知道要发生什么。

    战场上,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一声龙啸,声闻五百里,连大地都在颤抖。

    一抹霹雳炽热的红,猛然落下,将地面砸出一声巨响。我倒吸一口凉气,几乎忘了隐匿。

    一瞬间,腾腾杀气便从伏契直冲向九皋。

    我屏住呼吸,广袖之下,拳头攥得死紧。

    那杀气,简直是直冲即墨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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