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兵至矣!”阳城县大街上一片混乱,百姓纷纷走避,仿佛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恐怖事物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也没错。这年头的蔡州兵,确实能起到止小儿啼哭的效果。所过之处,庐舍焚毁,财货抢掠一空。老弱屠戮干净,充作军粮,丁壮裹挟入军,辗转于沟壑之间——广义上的蔡人并不止蔡州一地,陈、许、蔡、汝、郑、申、光等州的兵都可以被称为蔡兵,或者说“蔡贼”。
若仅仅是残暴,倒也没什么,镇压下去就是了。偏偏他们还挺能打,在很多将帅看来,完全就是精兵种子,募个几千人入军,充作精锐杀手锏,或者以这几千人为骨干,大量掺入本地兵员,就能锻炼出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
当年西川节帅崔安潜,面对躺平的蜀兵就恨其不争,于是到他曾担任节度使的许州募兵,还真打造出了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号川中“黄头军”。
杨行密击败孙儒后,择其精锐五千人,组建黑云长剑都,是淮南镇的精锐部队。
吴越钱镠,获得蔡兵后,组建了武勇都,也是最精锐的人马。
王建、郭禹……等等等,各位大帅,都对蔡兵趋之若鹜,又爱又恨。爱的是其强悍的战斗力,恨的是其太过桀骜,不好控制。
邵大帅当然也喜爱蔡兵,不过不是收编的降军,而是招募的淮西民人。至少其精气神不错,敢打敢拼,不孬,分散打入定难军各部后,花时间整训一番,便可化为己用。
像杨行密、钱镠那样直接将降兵单独成军,他是不会这么做的。邵大帅不缺好兵,西北苦哈哈多的是,也敢打敢拼,即便到了后世民国那会,冯老总大量招募的陕北刀客也很猛,一人发两颗手榴弹,枪都没有,上阵就冲锋,去夺敌人的枪,多好的兵。
大帅招募蔡人入军,主要是给朱温添堵,同时也舍不得消耗本地精壮罢了。西北缺钱粮,这才是关键。战马、好兵,多的是!
符存审临时指挥的蔡人新兵轻松夺下了阳城县。
在这件事上,裴通其实立下了大功,因为是他将曾经的酒肉朋友阳城县令骗了出来,然后蔡兵一举夺门成功,才有了下面的摧枯拉朽。
阳城只有三百县镇兵,面对三千拿着木矛的蔡人,只抵抗了片刻就跪了。刚刚放下锄头的“蔡贼”取得了第一场胜利,士气大振的同时,也获得了不少装备。
不过取胜后的“蔡贼”内部爆发了矛盾。
杨师厚怂恿符存审裹挟阳城县吏民入军,与数万河阳百姓一起,向西打,一路打一路吃,直到攻下河中府为主。
王建及也有些意动,因为眼下这批人的“素质”太好了。河阳镇的设立,本来就出于军事目的,一开始就河阳三城,军士家属散居在周围,后来人口渐丰,变成了河阳五县。国朝历次讨魏博、昭义,讨河南逆藩,都涉及到河阳,当地百姓经受的战争洗礼是非常多的,组织度较高,民风尚武,稍加训练便是好兵。
目前他们有四百老兵、两千七百淮西新卒,若能说服那两百党项骑兵,当真本钱不小了。再从河阳百姓中抽个七八千丁壮,夺取足够的武器,趁着河中无帅的良机,说不定能占下一两块地盘,然后等待节帅或朝廷招抚,也弄个刺史、镇将什么的当当,不比在怀州担惊受怕强?
但符存审犹豫一番后拒绝了,为此还与杨师厚争吵了一番。
裴通不敢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只是跑到了两百党项骑兵旁边,不断晓以大义,告诉他们家人还在宥州,用“大汗”的威名连哄带吓,总算稳住了这帮杀才。若事有不谐,他还得靠这帮党项骑兵护着跑路呢。
“符将军,得了这九千多斛粮食,是不是该上路了?”见三人稍稍止息了争吵,裴通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问道。
这么多粮食,差不多够所有人吃二十多天了,走到绛州不成问题。而且阳城县属泽州,理论上来说是李克修的地盘,但李克修没兵,对地方上也不怎么管,此时便走的话,多半也没甚事。只要进了河中镇,基本就安全了,然后大伙一路跑回绥州,裴通便算完成了任务,符存审也完成了任务。
“是该走了。”符存审看了下沉着一张脸的杨师厚,以及阴晴不定的王建及,说道。
这两人不是他的下属,只是李帅临时指派过来的,不太好管。而且他心性没那么狠辣,不想对自己人动手,还打着劝服二人的主意。
在城内吃了两顿饭,休息了一晚后,众人再度北上,朝沁水县而去。
路上又爆发了争吵,因为杨师厚私自带兵裹挟了一大群阳城百姓入军,男女老幼都有,还是当年那副做派——上阵时可以驱使普通百姓消耗敌人箭矢、兵力,如果没仗打,老弱妇孺还可以充作粮食。
裴通冷眼旁观,大致摸清楚了三人的路数。符存审还是可以沟通的,比较正常,心性也没那么坏,王建及就有点悬了,感觉可以变成符存审这样的人,但也随时会滑落到李罕之那副德行。杨师厚么,在他看来完全没救了,残暴、贪婪、凶狠,典型的淮西武夫。
二十七日傍晚,先锋抵达沁水县。没说的,一鼓而入,又抢了一遍。
李克修在泽州的防务是真的烂,与河南州县也差不多了。难怪后世被李罕之被孙儒打败,带着几千残兵败将便将其强占了。那会李罕之还没投靠李克用,属于没打招呼就偷占泽州,居然还盘踞了不短的时间,然后李克用才派人将其收回,李罕之趁势投靠过去,被表为河阳节度使。
考虑到时间节点,李克用主力人马都陷在大同军那边,与有河北藩镇支持的赫连铎激战,泽潞兵力应是被抽调一空了,不然就凭李罕之那实力,还打不下泽州。
众人议定在沁水县休息三日,然后便西去绛州的曲沃县。
兵走得动,百姓有点累了,再不休息,就会有很多人掉队。而此时掉队,与死也没有太大区别。
吃晚饭的时候,裴通眼珠子转了转,偷偷找到了符存审,道:“符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符存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有话便说。”
“河中琅琊郡王暴毙,镇内无帅,看似是个机会,然则北面有河东,西面有定难,南边有陕虢,符将军觉得能站住脚吗?”裴通问道。
“难。”符存审也不讳言,直接说道:“太原之师六万,定难之师四万,陕虢之师两万,河中镇兵三万,若集兵会攻,便是秦宗权也立不住脚,死路一条。”
裴通闻言有些惊讶。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这符存审是有头脑的,而有头脑的武将,一般在乱世中能活得很久,只要运气不是太差。
怕就怕李罕之那种,自视甚高,高估自己,低估别人,满脑子杀杀杀,还不会经营地盘,这种一般都活不久。
“符将军既能看出这点,某便放心了。”裴通喜道:“吾主灵武郡王,勇武过人,待人宽厚,又无门户之见,便是降将,只要有才,也予以大用。将军可能不知,原经略军使杨悦,并非元从,吾主爱其才,任命为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统帅大军两万余人,攻伐吐蕃。灵州降将韩逊,现在也是一军副使。叛将拓跋思恭家人,吾主亦宽厚待之,并未加害。如此作为,符将军觉得如何?”
“有将将之能,又有仁义之心,当可走得更远。”符存审说道。
这话说得上道,裴通心里大定。
他早闻符存审这人喜谈兵事,应该是个自学成才的武人,而且不像一般武夫那么残暴,与定难军的气质其实挺相合的。眼下又走到了这般境地,不如再加把劲,将其拉拢过来,一路上就安全了,也不担心部队被人拐跑——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既如此,不如去夏州走走看看,或有所得。”裴通趁机鼓动道。
符存审并未给出明确回复。
裴通见了也不泄气,他现在只想保证一路上的安全,至于符存审到底投奔谁,他才懒得管。想了想后,又道:“杨师厚怕是又要裹挟民众,符将军还是得劝劝他,实在不行的话……”
其实,若是邵大帅在此,未必就讨厌杨师厚裹挟民众的行为了。事实上待李罕之占据泽州,再攻河中,这些人多半都活不下来。
李罕之性情残暴,不善经营,泽州、晋州、绛州等地的百姓可是被他祸害惨了。他纵兵劫掠,这三州百姓要么饿死,要么逃亡,甚至逃都逃不走,被李罕之的部下抓来吃了。
李军所至之处,郡邑无官吏,乡间无安民。有百姓在摩云山结寨自保,李罕之亲率百余人攻下,得了“李摩云”的诨号。
数州百姓,几乎都被李罕之部军士屠戮、啖食殆尽,二十余县哀鸿遍野,烟火断绝。
也就是说,此时符存审所带的这支队伍中的百姓,在历史上都是“死人”,要么被孙儒屠城杀死,要么被李罕之烧杀劫掠,充作军粮。
杨师厚这么做,如果能成功将这些人带到绥州,其实也是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多保留了一分元气,邵大帅未必就会多怪罪他了。
“杨师厚、王建及,并非某之部下。李帅待我不薄,某也不会越俎代庖,加害二人。若实在不合,任其自去便是。”符存审道:“此事勿复多言,某自有计较。既应了你,便会将这些百姓顺利送到绥州。”
“到了绥州,可否再将其送到灵州?”裴通试探道。
符存审看了他一眼,似乎想骂人,又似是想笑,良久后,才问道:“去了灵州,是否还要去别的地方?难道是会州?”
“应是陇右。”裴通道:“灵武郡王亲率雄师五万,征讨吐蕃,志在收复河陇失地。方今天下,有哪位藩帅有此家国之志?陇右陷蕃两甲子矣,天宝遗民几忘了自己乃中国子孙。灵武郡王如今便要拨乱反正,一扫胡风,重振大唐雄风。”
“再者,陇右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符将军有暇,不妨去看看。人皆言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岂不闻陇右亦豪杰辈出?汉时便有六郡良家子,立下了赫赫功劳,惜乎,汉庭有愧于六郡良家子也。国朝亦有陇西劲兵,平灭安史乱贼,然朝廷亦对不起陇西百姓,大帅如今便想还他们一个公道。”
“若有朝一日,符将军能统帅河陇诸州雄师,西征北伐,勒功燕然,岂不一桩美谈?亦可名留青史,被人传颂千年。后世之人提起符将军,便知乃收复西域、北伐大漠之符将军,而不是攻伐哪个藩镇之符将军。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裴通知道符存审这人喜读兵书,喜谈兵事。而读了那么多兵书,肯定知道历史上诸多名将的事迹,也一定非常羡慕那些人。从这个角度劝说,或许效果更好。
但凡有点追求的武将,哪个不想当卫青、霍去病、李靖?李罕之、秦宗权之辈就算了,就算留名青史,亦不是什么好名声。
果然,被裴通这么一番“蛊惑”,符存审有些意动了,只听他说道:“便去夏州看看再说。天宝末年,陇西劲兵东调,方才止住了安史滔天凶焰,某确实想去看看。不过,眼下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些百姓带去绥州吧。”
“自然先重眼前之事。”裴通连连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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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的夏天其实并不怎么炎热,但刚刚结束大战的洮水河谷附近,晚风中依然飘来了一股尸臭气。
夜色中,一点点流萤高下明灭,似冥冥中的使者提着绿火灯笼,为一个个奈何桥上的幽灵引渡迷津。
哦,记错了。党项人自称是弥药王的后代,死后要魂归雪山。就是不知道这些吐蕃化了的党项人的魂灵归谁管,雪山还收不收?吐蕃化了的吐谷浑人的魂灵又归谁管?长生天要不要?
河州吐蕃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不投降。河州“名将”眉古悉已经死在了兰州城外,精锐尽丧,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你们抵抗?
陈诚私下里对邵树德说,可能是兰州杀戮过重了,让这些吐蕃部落感到害怕,害怕遭遇同样的下场,因此死战不降。实在顶不住,就遁入周边的山里,然后投奔鄯州、廓州、洮州的亲戚。
邵树德觉得可能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他不能在公开场合这么说。相反,他还要褒扬汉人奴部杀贼归正的精神,兰州汉人奴部如是,河州奴部亦如是。
“河州三县,还有多少唐人百姓?”坐在了一棵有些年头的银杏树下,邵树德轻声问道。
银杏树位于枹罕县城外,据说是郭知运栽下的,年代久远,富有象征意味。“马屁精”陈副使建议在树下立碑,由卢嗣业撰写碑文,纪念定难军收复河州的丰功伟业,邵大帅从之。
“本有两万多人,经历了攻河州之战,应只有两万出头了。”陈诚答道。
攻河州,其实没发生什么大战。大军从兰州南下,兵分两路,主力沿着洮水河谷进军,计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人,偏师义从军南渡黄河,攻占了吐蕃弃守的凤林关,然后东进。
六月上旬,临州吐蕃在先期南下的天德军、振武军的威逼下投降,因此主力未经战斗就依次收复长城堡、狄道、长乐等地。而东南路诸军的阴山蕃部也从大来谷北上,与主力汇合,历史性的场面,画师们又画了一幅大军在洮水河畔会师的画。
随后,诸路兵马渡过洮水,沿着大业五年隋炀帝西巡的路线,一路进兵。
在大夏川(今大夏河)西岸,吐蕃人集结了数千人马,阻河对峙。邵大帅又玩了一招主力作势渡河,铁骑军绕道偷袭的把戏,大破河州吐蕃,斩首两千余级,收大夏县,然后西进,占领了空无一人的河州城、凤林县。
至此,河州三县尽复,前后斩首两千四百级,俘吐蕃男女老幼一万七千余人,牛羊马驼十二万余。
六月十七,邵树德在河州宴请诸军大将,黄推官又得佳句:“功高马卸黄金甲,台迥宾欢白玉樽。”
收复河临五县后,邵树德也觉得有些圆满了。唯一的遗憾,就是鄯州尚未收复。他有些想打,但那边太靠近吐蕃的核心区域了,担心招来永无止境的寇边,分散自己的精力。
军粮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如果自己愿意,那么完全可以预支明年的税赋,将秋天收获的灵州谷麦运过来,支持大军继续打下去,更何况大军收复数州,缴获的牲畜也不少,这也能抵充一部分粮食消耗。
最大的犹豫,其实还是人口不足,准确地说,是汉民人口不足。打下了地,没人去耕作,那还不如不打。自己攻河、临二州,其实也只是兰州大战的延续,毕竟吐蕃诸部在兰州城下损失了大量精锐,不趁虚取之太可惜了。如今已尽占四州十一县,鄯、廓二州六县之地,是否还有必要取呢?
还是先等等招降的结果吧。
“四州十一县之地,至少需要十万汉民屯垦,算上原本的五六万汉民,就差不多了。”说到这里,邵树德也有些奇怪:“天宝年间那么多汉民,都去哪了?总不可能死掉大半了吧?”
“可能在放牧。”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陈诚也觉得太沉重了。
“当年隋炀帝西巡,都到了鄯州……”邵树德还是有些不甘心:“那可是上好的农耕地带啊,平原一望无际,宜牧宜耕,若是有数万汉民屯垦,河、兰二州不种地也罢。”
“大帅是否考虑过迁蕃部过来,让他们帮着打鄯、廓、洮等州?”陈诚突然问道。
“难不成迁党项?”邵树德笑道:“昔年党项不堪吐蕃压榨、奴役,被一路追杀,逃至大唐境内,而今再让他们还乡?短期内或无事,时间长了,若其壮大,怕是与吐蕃诸部无异,一样会寇边。如今他们住在夏、宥、盐、灵诸州,被大军看着,某还稍稍放心一些。若是不在眼皮子底下,终究不太稳妥。”
党项还乡团?听起来是不错,但实际操作起来的话,怕是一言难尽。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的基本盘太少了。而且这些州县地处边陲,一般的老实巴交的汉民百姓还不太适合,最好是河南的那帮刺头,比如蔡人。
“镇内还有三千巢众刑徒,便把他们全送到渭州吧,从俘获的吐蕃妇孺中挑选年龄合适的,予他们为妻,打光棍可不行,没法安心扎根。另外再在银州招募一些已经编户的巢众,就两千户好了,到渭州屯垦。人给地一顷,十年免税。”邵树德吩咐道:“渭州四县,怎么着也比银州四县强,他们多半是乐意的。”
“今后兰州是重点。某已遣人上奏朝廷,析五泉县辖地置榆中、皋兰两县,如此兰州便有四县了。两个新县空空荡荡的,不太合适,还是得有人,看看能不能从河南弄一点人过来吧。”邵树德又说道:“另外,朝廷发过来的刑徒也不要继续安置到会宁、乌兰了,往新设的定西县送。”
“还有河、临二州五县。大通马行撑死了一年弄个几千户移民,这不够。”邵树德苦笑道:“其实某亦知裴通尽力了,不能过苛。但某是多么想他能来个惊喜啊,若有足够的移民,且多是淮西那种悍勇敢战的百姓,河陇吐蕃又能成什么气候?”
“当然还有灵州,这里需要更多人。暂时可填充军士家属,也不知道河南募兵之事进行得如何了。募大头兵容易,让大头兵的家人跟着一起过来,怕是没那么容易。秦宗权,已经为某立下了大功,但他还能蹦跶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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