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二年三月十九日,又是一次文武百官皆参的常朝。
朝会散罢之后,诸位宰相回到政事堂。
“参州今岁已播黑麦二千九百余顷,皆风寒干旱之地。”裴枢拿起一份奏疏,赞叹道。
老实说,现在诸位宰相们非常开心。
以前是闲的蛋疼,都没什么政务需要管理,终日勾心斗角,还活在中官们的阴影之下。现在么,手头的活一下子多起来了,夏王治下诸州县的政务陆陆续续转移过来。也就是说,他们可以管理原朔方、宣武、河中、河西、陇右、河阳、天平、泰宁、淄青、感化、陈许等许多藩镇的民政事务了。
累是累了点,但心里舒爽啊。无事可做的日子,真的不想再过了。
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得在太傅的指引下。
“听闻黑麦是从西域弄来的。正旦大朝会,参州礼朝使蒋玄晖便进献了黑麦。从今岁起,参州贡物定为野马胯革、驼毛褐布、黑麦。”裴赞说道。
“其实,黑麦并不好吃。”萧莲笑了笑,道:“没有筋道,色泽发黑,可做不成汤饼。”
“贫瘠干旱的冷地方,能种粮食不错了。”宋乐这个老实人评价道:“张全义是有才干的。”
得,被宰相看重,张全义这是要升官的节奏。
“参州那个地方,过往可没多少人种粮食。而今多稼如云,已称大稔。张全义合该当父母官,不该去做武夫。”陈诚笑道:“不过,张全义却把功劳全让给了太傅,这人,哈哈。”
若再早个十来年,陈诚怕不是要揶揄张全义几句。他的“贡献”,又岂止为官?
全义妻储氏,在太傅后宅之内极其受宠,乾宁三年(896)诞下一女,乾宁六年(899)正月,又生下太傅第九子行本。去年腊月,诞下第十一子知古。
数年之内,生下三个儿女,仅次于王妃——乾宁六年(899)五月,折氏诞下一子,取名知远,至此已育有三子一女。
“太傅之功,北越阴山,南逾瘴海,东至碣石,西暨流沙。便如张全义所言,若无太傅力推,参州也不会种植黑麦。我等虽为唐臣,但为天下苍生计……”萧蘧突然说道:“宜劝唐皇逊位,太傅进位。”
宋乐听了沉默不语。他是邵树德心腹,百分百同意他开国称制,但大家生在唐朝,做过唐朝官吏,有些事情,面皮上终究抹不开,有些事他不想挑头,没必要去追逐所谓的劝进之功。
“数载之间,两见彗星,是土德将终,金行兆应也。”裴枢叹道。
其实彗星这事,确实在民间多有议论。至于有没有人在其间推波助澜,那就见仁见智了。反正圣人对此如临大敌,将其称为“妖星”,禁止谈论。
但这种稀奇事,你怎么可能堵得住?吃瓜群众议论纷纷。历史上到唐哀帝其间还要再见一次“妖星”。
十年之内,彗星三见,金德势必要取代土德,这是很多人的认知。
你可以说他们愚昧,说他们无知,但这些人的地位往往还不低,不是世家大族,就是官员将帅。若在太平盛世,可能还会往别的地方猜,可如今这情况,绝大多数人已经往大唐灭亡这事上思考了。
也就是说,对于改朝换代,已经没太多人反对了。彗星的出现早早开始了一波舆论造势,改变了部分人的思想。
“我等也是为天下苍生请命。”裴贽说道:“卢相,禅让册文可已完成?”
“方才听诸位所言,或还可以润色删改一下,今日可完此稿。”同平章事、秘书监卢嗣业说道。
以秘书监的身份出任宰相,这是绝无仅有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太傅塞进政事堂的人,代表的是太傅的意志。
卢嗣业知道自己资历、履历都有些问题,因此在政事堂内谨小慎微,做好太傅交办的事情即可,并不与人相
争,一如他在邵树德身边当了二十年秘书那样勤恳低调。
禅让典礼册文是他主笔,然后呈递给圣人过目。其实也不一定需要,传国玉玺被皇后带走了,全程甚至可以绕开圣人。事实达成之后,圣人还怎么反对?
况且他也未必有那个胆子。跟在太傅身边东征西讨二十年,卢嗣业深知帝王的伟力在于“集众”,而不是真的能“一剑曾当百万师”。
当军队支持你的时候,你已经达到了伟力的门槛。
当军队、官员支持你的时候,那就已经游刃有余。
当军队、官员、百姓全都支持你的时候,这伟力已经无人可挡,真的可以摧破“百万师”。
彗星数见,金行兆应,甚至就连上天都给出了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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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的朝会。
事情不多,正当准备散朝之时,兵部侍郎王溥突然站了出来,道:“臣有事奏。”
“王卿奏来。”皇后尽量平静地说道。
今日朝会时间不长,但她还是有些累。
宽大华丽的礼衣之下,皇后修长***的双腿紧紧夹着,不敢松开分毫。毫无疑问,保持这个姿势是很耗费体力的。
“臣观上古之书,以尧舜为始者,盖以禅让之典,垂于无穷。故封泰山,禅梁父,略可道者七十二君,则知天下至公,非一姓独有……”王溥不紧不慢地说道。
皇后瞪了他一眼,然后又用目光搜寻邵树德,见他没有来,心中更气。
“自懿皇之后,嬖幸乱朝,祸起有阶,政渐无象。天纲幅裂,海水横流,四纪于兹,群生无庇。”说到这里,王溥摇头叹息,眼中有悲恸之色。
皇后耐心听着。
群臣以目示意,大概知道王溥要说什么了。他们中有的人不想反对,有的人不敢反对,皆静静听着。
“惟夏王明圣在躬,体于上哲。奋扬神武,裁定区夏,大功二十,光著册书。北越阴山,南逾瘴海,东至碣石,西暨流沙,怀生之伦,罔不悦附。”王溥继续说道:“况数载之间,彗星两见,布新除旧,厥有明徵。今则上察天文,下观人愿,是土德终极之际,乃金行兆应之辰。”
这意思已经很明了。上天给出了提示,群臣百姓之愿也在夏王身上,这不禅位都不好收场了。
果然,王溥最后说道:“臣请圣人敬逊于位,由夏王继之。”
“皇后,臣亦请夏王进位为帝。天之历数,不可违逆。”王溥话音方落,新任兵部尚书杜让能出列附议。
“诸位师长?”皇后把目光投向宰相们。
“圣人龙体抱恙,已不可理政。江山宜归于有德之人。”宰相们还没发话,太师封彦卿先起身,说道。
“臣附议。”中书侍郎陈诚紧接着起身,说道。
“臣附议。”中书侍郎宋乐亦起身。
“臣等附议。”萧蘧、赵光逢、卢嗣业及一众官员,纷纷附和。
“我国家化隋为唐,二百余年矣。至先帝之时,关畿不守,宗庙乏飨。天子播迁,中外震惊。”皇后叹了一口气,道:“江山实应归有德之人。树德提戈奋勇,运策摧凶,弯弓百战于阵前,夺槊横飞于马上,终成逐雀之功,显就回銮之计。匡辅王室,休庇生灵,献可替否,救灾恤患。这一桩桩功劳,实已为天下人所往。卿等可速速遣使持节,至夏王府上,贲皇帝宝绶,劝其进位为帝,以肃膺天命。”
“臣遵旨。”百官齐齐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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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正在府上接见山南西道的人。
“若不是看在先司徒的份上,今日我见都不会见你们一面。”邵树德安坐于中堂之内,怒气满溢。
诸葛仲方之子诸葛昶一脸惭愧,道:“伯父教训得是。家父思起天下已是久罹兵革,亟待休养生息,甚为惭愧。
又思起家祖临终遗言,以兄事伯父,不觉潸然泪下。”
邵树德脸色稍霁,也想起了当年见诸葛爽最后一面的情形,叹了口气,道:“不成器的玩意。汝父若能坚据兴元,阻我大军,我还能高看他一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许以***厚禄,甚至结为姻好。如今么,能给个新朝末爵不错了。”
诸葛昶暗暗松了一口气。
兴元兵连吃两场败仗,损失了五六千人。围城之际,两次趁夜出战,也大败而回,几次折腾下来,损失已近万。如今却是想打也打不下去了,不降更待何时?
其实兴元兵本不至于如此不济事的。奈何夏军副帅高仁厚用兵老辣,无隙可钻,主帅邵承节也是个愣头青,屡屡策马驰于阵前,鼓舞士气,故夏军勇不可当,山南西道一败再败,终至不可收拾。
现在好了,被人团围困。诸州援军也冲不破封锁,反倒损兵折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如趁着对南边的集、壁、巴等州还有点掌控力,献土归降,换取一家富贵。至于那些铁了心要抵抗的军将,就送他们入土好了,开战之前信誓旦旦,打起来后却一败涂地,事情都坏在他们身上。
“下去吧。”邵树德说道:“朝廷明日就会发下《许诸葛仲方自新诏》。你和天使一起回南郑,将情形具说给仲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勿谓言之不预也。”
“谢伯父宽宥。”诸葛昶感激地说道。
他离去之时,宰相陈诚、萧蘧二人也已携册文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