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就是史上诸葛亮渡泸处。”泸水南岸,原河东军吏、李嗣昭幕僚任圜介绍道。
“哦?果真?”邵明义熟读史书,当然知道这事,但他故意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道。
他们此时的位置已经是唐姚州境内了,或曰南诏弄栋节度使辖区,天宝年间曾有不少汉人移民,但在南诏时代大部迁往丽水、永昌二镇,少数迁往银生镇。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部落——南诏也非常喜欢搞民族大迁徙,动不动以武力威胁,将当地原住民迁走,再将他处部落民迁来。
了解此事的邵明义,总觉得这些部落百姓也太好说话了。他父亲迁魏博百姓去青唐,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动乱,主持此事的梁怀瑾的祖坟都被挖了。
“千真万确。”任圜能力不错,但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遇到事情都喜欢争一争,但邵明义性子相对随和,在不触及原则的事情上,尽量用他人的长处,忽略他们的缺点,因此对任圜较为宽容。
况且任圜是关中三原县人,在讲出身的这个年代,加分不少。
“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邵明义看着随处可见的村落、农田,感慨道:“诸葛亮渡泸之时,泸水以南还是一片不毛之地。如今这边的开发却小有成果,沧海桑田数百年,变化可真大啊。”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泸津关对岸的渡口。
泸津关在北岸,天宝中所置。姚州失陷后,金沙江就成为对南诏的第一线险阻,故在武侯渡河故地置关城。
邵明义一行人是乘坐牛皮筏子过河的,上岸之后,发现这里是一片难得的相对平缓的地带。据斥候所言,再往南分别有贞观年间所置之靡州七部县(今元谋江边)、磨豫县(今元谋老城),后皆罢废,置羁縻都督府。
这片区域,其实是后世云南难得的坝子区(山间平原)。南诏控制这里后,原住民早已星散,现在居住在这里的是乌蛮、白蛮。他们的文明程度不低,擅长种植水稻、豆子,经济实力不差。
只不过,现在似乎有些那啥——
邵明义让人牵来马,翻身骑上,四处转了转。
村中尚有民人,不过神色惊慌,看着他们的眼神很怪异,既有仇恨,又有畏惧。
邵明义若有所悟,当看到未及掩埋的尸体时就更加确定了。
“殿下,嶲州穷困,会川都督府竭尽全力,也无法供给全军。李公南下,只能就地筹粮了……”任圜也过来了,解释道。
“我懂。”邵明义点了点头。
“筹粮”是一个中性的词,在这个词之外,还有多少未言明的意义,打过仗的人都知道。
老百姓若是肯乖乖交出粮食,问题不大,不会造多少杀戮。不然的话,中原征战之时,劫掠的兵海了去了,还不把人都杀光了?
但问题是,总有人不愿意交出粮食,这时候就会杀人了。况且为了保证军需,南下各部兵马多半会往死里搜集粮草,越多越好,很容易就把百姓手里的粮食抢光了。
他们,是不会在意百姓死活的,尤其这还是敌国的百姓。
当年鲜于仲通率八万唐军至洱海,烧杀抢掠,可把刚刚立国的阁罗凤给搞惨了,以至于打赢了仗,自己的地盘也被祸害了一个遍。
鲜于仲通没有能力从剑南转运粮食至洱海,如今的夏军也没这个本事。或者说有这个能力,但有必要让剑南百姓这么苦吗?
这可不是河南、河北,有运河支持。
也不是北方草原,有会行走的军粮。
这是两千里的山区,道路艰难。
况黎、雅残破,没多少家底了,你至少得从邛州、成都一带转运粮草,成本更加高昂,不知道多少百姓会被搞得家破人亡,进而引起剑南动乱。
有些时候,其实就是做选择罢了。
你祸害本国百姓,还是敌国百姓?李唐宾选择了后者。
“遣人抚慰一下百姓,若有饥饿无食者,赏一些干粮。”邵明义吩咐道。
“遵命。”任圜立刻吩咐随从办理。
他知道,这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他们携带的粮食有限,能帮几个人?人家领不领情还不一定呢。燕王愿意做样子,那就陪他做做样子。愿意做样子的主公,总比装都不愿意装的好,任圜还是很满意的。
“领了干粮的百姓,让他们收敛一下无主尸体,别曝尸荒野,容易引发瘟疫。”邵明义又道。
任圜:“……”
和邵圣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吃了饭还得干活,真是不白发粮啊。
“是。”任圜又派人追过去吩咐。
邵明义继续策马前出。
大军南下的时间刚刚好,七月底、八月初,水稻已到收获季节。看地里光秃秃的样子,似乎已经收获完毕——也就是转了一道手罢了,现在多半已在李唐宾军中。
而且,这里似乎没有蜀中热啊,让他感到有些舒服——相对而言。
听父亲说,似乎与“海拔”有关。大夏西高东低,海拔高的地方,即便是在南方,也没有那么酷热。
再往南走走,看看是不是还有更凉爽的地方。如果南诏境内都这个样子,那么也不是不可以在这里就藩,至少比五管那种湿热地带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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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财了!发财了!”军士们一拥而上,打开了大库,里面堆积得满满当当的白氎(dié)吉贝亮瞎了众人的眼睛。
吉贝,唐代对棉花的称呼。
氎,细毛布或细棉布,亦叫“细紲”。
其实就是细棉布。
这玩意在中原老值钱了,物以稀为贵嘛,是绢帛价格的好几倍。
有小校抓来南蛮官员,询问一番后,得知弄栋城(姚安)的这座大库里至少存了十五万匹紲布,传扬出去后,全军轰动。
“不意南蛮竟爱织此物。”王郊听到禀报后,也惊了。
当然,他有点经济常识,知道这么多紲布一下子涌入中原,价格是要暴跌的,但——还是很赚啊。
紲布之外,还有六七万匹柘蚕绸,却不知价值几何。
在他身旁的杨诏对“南蛮”二字充耳不闻,谄笑道:“王将军有所不知,弄栋城乃唐故姚州,南诏夺得此地后,迁走汉儿,又从洱海迁来百姓,这些人爱种吉贝,喜织氎布。就连南诏国主的龙袍,都是用此物织成。”
“这却是我孤陋寡闻了。”王郊说道。
在他印象中,西域也爱种此物。于阗国进贡的礼品中,就有许多白氎。
敦煌那边似乎也种了一部分,且种植历史悠久,但规模很小,与灵州司农寺的吉贝园相仿。
合着大夏周边都在种这种东西,但大夏才在灵州有那么一小块田地种吉贝。他怀疑蛮人的紲布织造技术已经远超大夏,毕竟他们搞了几百年了。
“缴获之财物,尽皆造册,统一看管起来。谁敢擅自伸手,立斩无赦。”王郊喊来亲将,让他立刻下去传令。
军中自有法度,战利品统一分配,不然岂不乱套了?饱掠重负之下,谁还愿死战?
亲将立刻前去传令。
王郊又思考起了下一步的行止。
弄栋城是他率军攻破的,斩首八百,俘三千人。
作为沟通两京的重要城池,未经激战就打下来,让他有种不真实感。不过考虑到南诏主力已经覆灭,这又在情理之中。
看看被俘虏的人就知道了。四五十岁的老人一大把,偏偏能战的还是他们,因为年轻时上过战场,有一定的军事经验。
年岁较轻的数量也不少,但多为临时拉起来的农夫、市人,战斗力就一言难尽了,反正最先溃散的就是他们。
南蛮,确实油尽灯枯了,至少在弄栋节度使辖区是这样。
“杨将军,你是本地人,觉得接下来该如何进兵?”王郊拉着杨诏坐下,虚心请教。
有没有本地人带路,效果绝对是两样的。
他作为先锋讨击使,带着万余兵马渡河,在杨诏所领之会川都督府数百军士的引领下,经末栅馆、伽毗馆、清渠铺,狂奔一百七十里,随后飞夺绳桥,夜间进兵,铁骑突袭阳褒馆,杀贼千人,再翻越山岭,攻破弄栋城。
全程三百七八十里,且战且走,只花了不到十天时间。仔细算算,比正常行军还快一线,几让人误以为他们不是在敌境战斗,而是在本方境内郊游。
没有人带路,不可能有这个速度。
没有人劝降,不可能这么容易。
没有人指点哪里有钱粮物资,这会怕是还在浪费时间寻找补给。
杨干贞、杨诏兄弟的功劳,其实不小了。
“将军,据斥候奏闻,伪帝郑仁旻刚刚逃回大理,正在大集兵马,意图顽抗。末将以为,不要给他喘息之机,当一路追下去,一战克之。”杨诏说道。
话说这郑仁旻是真的倒霉。七月中旬渡过泸水,本以为会川都督府会让夏人磨好久,结果杨氏兄弟思考数日后,竟然举城投降了。随后局势便不可收拾了,夏军先锋渡河,一路追袭而来,吓得他都不敢在弄栋城停留,匆匆委任了城使后,便往大理狂奔。
但他委任的城使也没争取到多少时间。弄栋空虚,兵马也不善战,竟然让王郊一战克之,马上又要追击而去了。
这一辈子,他从没这么赶过路。吃不好,睡不好,一路丢盔弃甲、担惊受怕,连停下来召集官员、组织抵抗的时间都没有,被人撵着屁股一路狂追。
其实他也明白,夏人是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征集兵员、准备物资,都需要时间,偏偏他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有时候恼了,他都想大声质问追着他的夏将,敢不敢停下来,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整顿,然后再战?
现在他好像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但人却已经在都城了。被人追到都城,这尼玛!
追了我一两千里地啊,还是人吗?
“怎么走?别看咱们追得这么凶,其实危机四伏。”王郊说道。
撵着屁股穷追猛打,意味着你放弃了战线的侧翼。
南蛮的剑川节度使可以从西向东攻会川都督府,切断夏军的后路。
昆明部落可以自东向西进发,拊夏军侧背——如果他们还听话的话。
鄯阐府作为东京,即便此番大肆征调兵马北上,且一战送掉了,但留守兵力还是有的,他们从东南方向攻来,也是个麻烦事。
银生节度使可以从南向北攻。
王郊现在是在敌人肚子里追击,之所以还没遇到麻烦,是因为来得太快了,敌人还没反应过来。
如果迁延日久,就有可能陷入泥潭,郑仁旻也就可以喘一口气了。
永昌、丽水、银生、剑川等边镇节度使的兵马,也会次第汇集而来,届时就失去突袭的意义了——尤其是永昌镇,听闻那地方“城邑相望”,人口众多,此番因为太远,没有派兵过来。
“将军若胆子够大,直插大理便是。”杨诏鼓动道:“家兄已去西洱河,可召集部落兵两万前来相助,或有机会。”
“其他几个大族呢?”王郊问道:“事已至此,他们还没抛弃郑氏吗?”
王郊是会打政治仗的,他知道如果能让段氏、高氏、董氏、赵氏等大族抛弃郑仁旻,那么灭亡南蛮的机会就很大了。反之,战事就会拖延很久。
“将军,若想他们抛弃郑氏,还得再加把火,总得兵临城下才行吧?”杨诏说道。
“也对。”王郊一拍桌子,道:“明日便发兵弥荡,杀往西洱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