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尔恰克一路西逃,至某个样磨人聚居的城镇后,获得了部分马匹。
这个时候,已经是百余人汇聚过来了。他们大多是从喀喇沙逃出的部落贵人,因不愿依附萨图克而离开。
据他们所言,投靠萨图克的人很多,甚至包括他们的子侄辈。
很多人没法理解,明明在与波斯人的战斗中,你们的父辈、兄弟阵亡了那么多,到头来不但不仇恨波斯,相反还信他们推广的造物主,像话吗?
但事实如此,没什么好说的。
公驼王极其厌恶波斯僧侣,不然也不会多番试探侄儿萨图克了。他们也差不多。
如今下一代被偷走了一部分,后面就要清理门户了,不然即便跑到八剌沙衮这个被萨图克称为“守旧派大本营”的地方,也无法安生。
“将所有马匹都收集起来。不,骡子、驴、骆驼也收集起来,食水多带点。箭矢也多带一些。”出逃之后的奥古尔恰克冷静无比,沉稳地下达着各种命令:“默啜,你带兵东行,稍稍阻遏一下追兵。其余人,抓紧时间休整。”
默啜特勤是回鹘老人,掌管着这个庞大国家内日渐稀少的回鹘部落事务——只剩几万人了,且长相日渐突厥化。
他对奥古尔恰克是忠心的,听到命令之后,带着几十名骨干,征发了镇内的样磨人丁壮,一共八百多人,向东行去,打算阻击一下追兵。
“接下来怎么走?”喂完马后,李守信抓紧吃了点食水,然后拉住了阿尔泰,问道。
“先去跋禄迦,召集当地部族,联络各方。”阿尔泰狼吞虎咽般地咽下一块饼,说道。
跋禄迦就是姑墨州,在后世阿克苏一带,因跋禄迦国而得名。
目前活动在跋禄迦一带的部族很复杂,样磨人、回鹘人甚至葛逻禄人都有,样磨最多,毕竟这个突厥别种算是附近的土著了——最近数百年来的土著。
“样磨人听话吗?”李守信问道:“别去了那里,结果被人绑了。”
阿尔泰也有些犹疑。
若在以前,样磨人肯定是听话的,但现在则很不好说。都城丢了就这点不好,正统大义受到了削弱,样磨人也会怀疑,是不是萨图克得到了大回鹘国上层绝大部分人的支持?
“消息还没传到那边,先过去再说吧。”阿尔泰含糊地说道:“实在不行,再跑就是了。从跋禄迦去八剌沙衮并不算太远。”
“热海突厥挡在中间,你们怎么过去?”李守信问道:“他们不是高昌回鹘的臣属么?”
阿尔泰一笑,道:“他们也是我们的臣属,至少很大一部分是尊奉公驼王号令的。”
艹!这是一女二嫁?一仆二主?李守信有些无奈,墙头草就这个鸟样。他现在可以肯定,热海突厥也不是真心投靠大夏,只是迫于形势,暂时蛰伏罢了。
不过他也很看得开。世间之事,大抵还是看实力的。只要大夏在西域站稳脚跟,朝廷就有办法一点点加强对热海突厥的控制,进而让他们假戏真做,无法反悔。
“既要去八剌沙衮,确实要多裹挟点人,不然即便去了,那里的突厥人、葛逻禄人也未必把公驼王放在眼里。”李守信说道:“对了,公驼王至今未派出使者前往高昌,请求大夏发兵,何也?”
“可能太过忙乱,忘了吧。”阿尔泰含糊道。
李守信恍然大悟,道:“确实。不过,你最好找个机会劝劝可汗。他若什么都没有,孤身跑去八剌沙衮,说不定会很危险。如果有大夏王师支持的话,局面就要稳固许多了,那些部族首领、地方军阀想必也不敢起什么歹心。”
阿尔泰叹了口气,道:“我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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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休息到了傍晚时分,正想吃了晚饭再走呢,结果东面传来消息:追兵杀至,默啜特勤大败。
不一会儿,默啜带着百余骑狼狈奔逃而回。
众人大哗,人心惶惶。
奥古尔恰克当机立断,下令连夜奔逃,往跋禄迦而去。
这一走就是六七天,抵达之时人困马乏。本想在此召集兵马,结果才住了一两天,稍稍缓过来些,就有人偷偷密报,萨图克追兵逼近,各部首领虽然还在争论,但多倾向于交出公驼王,效忠萨图克。
敦欲、阿尔泰等人破口大骂,但奥古尔恰克却十分冷静。
“事已至此,也不要想太多。”只见他一边整理马鞍,一边说道:“喀喇沙这地方,我早就看出来不适合做都城了。葱岭南原就在附近,拔汗那屡有僧侣、贼人渗入,以至于此。走!”
“去哪里?”阿尔泰下意识问道。
“走勃达岭,去八剌沙衮,召集大军,再杀回来。”奥古尔恰克说道:“这一次,我一定要亲手斩下萨图克的头颅,做成酒器。”
李守信累得够呛,抓紧最后的时间吃点东西。
有时候他都觉得好笑。在侄子发动兵变前,奥古尔恰克昏庸无比,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可以说把所有错误都犯了一遍。但在侄子造反后,他又十分果断,一路奔逃,从不犹豫,以至于追兵只能在屁股后面吃灰。
有意思吗?
再说这勃达岭。唐时名“凌山”、“绫岭”,是一条通往葱岭以西的交通要道——后世乌什县别迭里山。
汉元帝时远征康居,陈汤、甘廷寿逾葱岭,经大宛,趋康居,走的便是这条路。
天宝年间,高仙芝率兵二万、蕃众五万,深入七百里,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外,主力走的就是这条路。
用后世的地理来说,这条路从阿克苏乌什县西北出发,翻越别迭里山,经伊塞克湖南岸,抵达塔拉兹。山脉两侧都有驿道,唐时设驿站,便于来往行人。
而在这条路北边,还有一条被称为“冰达坂”的道路,即通过阿克苏温宿县西北的冰达坂(穆素尔岭、托木尔峰),走伊塞克湖北岸,终点一样。
这两条路的区别在于勃达岭一年四季都可通行,而冰达坂只能在冰雪融化后才能走。当然,如果你强行要走,也不是不可以,自汉至清,在冬季走冰达坂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据记载,商队需要带上铲子、铁镐,遇到难走的路段时,把冰雪铲平,做成一级级的阶梯,用绳子牵着驮马上下山。
它俩都是沟通葱岭东西的重要交通孔道。
在喀什那边,还可以直接西出,走葱岭南原,至费尔干纳盆地,经塔什干至塔拉兹,这也是一条驿道。
高仙芝西征怛罗斯,主力走勃达岭,偏师走葱岭南原,两条路都能走通。
奥古尔恰克此时提到走勃达岭,那是真的要溜了,彻底放弃葱岭以东,到八剌沙衮召集突厥、回鹘、葛逻禄旧部,试图东山再起,但——有那么容易吗?
“可汗,光靠自己,未免势单力孤,不如遣使至高昌,邀大夏天兵而来。小小萨图克,还不手到擒来?”李守信吃完肉脯,建议道。
“也好。”奥古尔恰克也不再犹豫,直接应道。
说完,点了他的二儿子多罗斯特勤,在十余亲信的护卫下,前往高昌。
李守信也不含糊,让翰林学士杨凝式跟着一起回去,面禀蕃情。
一切妥当之后,奥古尔恰克带着志愿跟随他西去的样磨人、回鹘人、葛逻禄人,离开了已经愈发危险的跋禄迦,数百骑趁着降临的夜色,向西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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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奥古尔恰克等人刚刚抵达山麓,就迎面遇上了大队骑兵。
这些人穿着羊皮袄,牵着马儿,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远远看到他们之后,立刻散开警戒起来。
奥古尔恰克等人大吃一惊。
看他们的装束,以及远远传来的话语,应是突厥人无疑了。再看他们走来的方向,明显是从热海东行而来的。
阿尔泰派人上前交涉,不料当场就给绑了。
一队又一队的突厥人从山间涌出,抵达山脚平原之后,立刻翻身上马,左右驱驰,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别动手。”李守信低声道。
既然是突厥人,那么就不一定是敌人。
阿尔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突厥不下三千,我们这就三四百人,十倍的差距,怎么动手?
不过好在突厥人也没动手。他们把抓到的俘虏送到了山中,小半个时辰后,山里面涌出来了更多的人,领头人之人穿着一身金甲,极为显眼。
李守信心中一动,那金甲有点像圣人经常赏赐部下的制式铁铠啊。不过离着有些远,看着不太真切,他没法确定。
但就在这个时候,却见奥古尔恰克策马走了上去,大声道:“拔塞干,是你?”
“哦?原来是公驼王啊。”拔塞干的声音有几分嘲笑、几分戏谑,看起来他很愿意看到奥古尔恰克吃瘪。
“你们为何东进?奉的谁的命令?”奥古尔恰克沉声问道。
“那当然是天生英明建文神武无上可汗的命令了。”拔塞干说道:“我现在是大夏热海都督府大都督,奉命南下勤王。”
此话一出,场中一片寂静。
李守信偷偷观察了下奥古尔恰克的表情,从上面读到了惊讶、轻松、快意以及一层隐藏得很深的忧虑。
好一个公驼王,怕是已经猜到了什么。但事已至此,他又还有多少选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