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王黑子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两人,目视海面。
终于找到这个可爱的“小不点”了!
巨大的水柱喷出海面,一条成年鲸正在海面上惬意畅游着。
今日海风不大,浪头也小,对这头鲸来说,再舒服不过了。
对这群馋它身子的人类来说,同样如此。
在李十二的帮助下,王黑子稳稳举起强弩,瞄准大鱼。
其他人下意识停止交谈,摒住呼吸,仿佛怕一口大喘气,直接吓跑了大鱼似的。
船只在海上浮浮沉沉,鲸也在浮浮沉沉。
“呼!”改装过的带有倒刺的弩矢飞了出去,准确地刺中了大鱼——呃,事实上很难射不中。
“中了!”水手们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放鱼线,快!”老水手周大吩咐道。
水手们如梦初醒,迅速扑到滚筒旁,摇动手柄,延长鱼线。还有人拿着水桶,往粗长的鱼线上浇水,谨防其摩擦生热起火。
被射中的鲸在海面上痛苦扑腾着,尾鳍剧烈摇摆,海水被拍打得天翻地覆。
王黑子死死盯着,嘴中喃喃自语,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咯吱——”大鱼的生命力十分顽强,虽然体内被插进了锋利的弩矢——更准确地说,是一根小型鱼叉——但它始终翻腾不休,将鱼线绷得紧紧的,绑鱼线的滚筒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不要慌,它跑不了!”王黑子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安慰众人。
船只有一定幅度的摇晃。
但没关系,底舱压满了条石以及他们从高丽抢来的铜块,稳得很。
“它要下潜了!”有水手惊呼道。
王黑子回过头去,只见大鱼劈开海面,往水下钻去,这会海面上只剩下了个巨大的尾鳍——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它跑不掉的!”周大奋力摇动手柄,放下了一段鱼线,然后拍了拍滚筒,笑道:“上了勾的鱼,怎么跑?”
众人稍安。大伙都是第一次捕鲸,有些许惊慌是正常的。
果然,就在周大话音落下没多久,小山般的鲸又破开水面,浮了上来。
很显然,被鱼叉深深刺入的它,已经无法自如地下潜。
或许刚才的冲刺下潜消耗了太多体力,此时的大鱼慢慢在海面上游动着,不时喷出一股水柱。
“丁菩萨,你带人乘小艇靠过去,小心点。”王黑子仔细观察着鲸的动静,同时下达着命令:“周大,你注意好鱼线,慢慢收,别着急。”
众人纷纷领命。
很快,一条小艇放下,丁菩萨举着一具军中才有的骑兵专用弩,几个亡命徒带着短刀、长矛,奋力划着小艇,向大鱼靠近。
“呼!”尖锐的破空声再度响起,小艇上射出的捕鲸矛狠狠扎进了大鱼的眼睛后方,带血槽的矛头深入肉里,大团鲸血从伤口处喷射而出,将附近的海面染得通红。
遭受二度重创的大鱼愤怒地翻动了起来,搅起了滔天巨浪,但这反而使它身上流出了更多鲜血,加速了它生命的流失。
“它完蛋了!”王黑子手扶船舷栏杆,笑道:“好好操纵船只,注意鱼线,最好左右拖动,扩大伤口。”
“得令!”水手们兴高采烈,纷纷行动起来。
操帆的操帆,掌舵的掌舵,指挥的指挥,忙得不亦乐乎。
大鱼仍在海面上游动着,不时剧烈扭动一下身躯,看起来甚是吓人。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这条海上巨兽临死前最后的挣扎罢了。现在,大家只需要等它自行耗尽那曾经极为旺盛的生命力。
不知道等了多久,大鱼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轰隆!”鲸又一次剧烈摆动,掀起了滔天巨浪,差点将丁菩萨等人的小艇掀翻。
不过,这只是它最后的挣扎罢了。
大家伙身上的两处伤口猛然飙射出了无数血雨。在发出一声人耳听不见的绝望惨嚎后,这条成年抹香鲸终于无力地落在了海面上,漂浮在自己的血泊里。
比之前更热烈的欢呼声骤然爆发。
水手们激动嚎叫着,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是啊,任谁看到这种海山巨兽被自己降服、杀死,都会激动到难以自已的。更别说,这象征着无穷的荣誉、财富了。
“收鱼线!”王黑子的双手紧握在栏杆上,指关节已经发白,但他的命令声依旧沉稳。
水手们收拾心情,再度摇动手柄,将鱼线收回,大鱼的尸体也一点点靠近。
“放小艇!”第二艘小艇被放了下去,王黑子顺着绳网爬了下去,下到艇上。
其他水手依次下船,奋力划向大鱼的尸体。
他们的干劲很足。
有人拿刀切割鲸皮,有人拿铁钩奋力拉扯,帮助切割。
这些皮会先抹上盐,做成盐藏皮,能保存很长时间,足够他们回到港口后再找人鞣制。
有人小心翼翼地切割着脂肪,这是大鱼身上最有价值的部分。
至于肉——你开玩笑?肉有什么价值?再说也带不走啊。
随便切割一部分,腌制、风干,带回去当海味卖卖就算了,把所有肉都带走,那是不可能的。
最后,王黑子他们只带走了鱼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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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黑子捕到大鱼的消息瞬间打破了小城的宁静。
很多人涌到码头看热闹。
当看到一张张巨大的布满花纹的鲸皮被吊下来时,齐齐发出惊叹。
当看到一桶桶鲸脂被送上码头时,又眼红不已。
但——也就这样了。
如果说多年前有人第一次从海上捕到大鱼,令全城轰动的话,在几乎每年都有人捕到鲸的当下,这已经无法太多地刺激到人们的神经了——麻了。
王黑子固然一飞冲天,但这种神话每年都有,大伙羡慕归羡慕,却不至于过分失态。
他行,我也行!你等着,哪天运气好,我也捕一条大鱼回来。
内务府的人听到消息后,很快赶到了码头,恭喜一番后,立刻检查起了鲸皮、鲸脂的品相,并就收购价开始扯皮。
王黑子将这事交给手下人办理,他则下到了岸上。
比起出海前,码头上的人更多了,景致也有所变化——一间巨大的风车立了起来。
风车主体用砖石砌成,上面贴了一个布告,十几个人围在那边,议论纷纷。
王黑子信步走了过去,凑近一看,原来是圣人受“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尊号的消息,布告天下,咸使知悉。
“孛特,你族叔给圣人上尊号,你服不服?”王黑子搂住旁边一人的肩膀,嬉笑道。
“孛特”是女真人,从宝露诸州过来的——事实上王黑子也不清楚他到底来自哪个州,只知道此人叫完颜孛特,在北边也算贵人子弟。
“你不用这般阳阳怪气。”完颜孛特看了眼王黑子,冷笑道:“事实上我是服的。当年沙陀人叛乱,我就跟着族中兄弟们上阵了,杀得那帮叛贼屁滚尿流。”
王黑子静静看着完颜孛特的眼睛。
完颜孛特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良久之后,王黑子哈哈一笑,道:“说的竟然是真话。”
“当然是真话了!”完颜孛特气道:“宝露、黑水、铁利等州,以前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你也去过那边,自明白咱们女真诸部对圣人是如何感恩戴德。”
“确实。”王黑子默默点头。
他去过宝露州,那边新筑一城,曰“宝露城”。
女真人本来是靠渔猎、畜牧为生,基本不种地。但朝廷给了他们黑麦种子,并派人教授种植之术,久而久之,女真诸部的一部分人就开始种地了。
因为收获稳定,也不耽误渔汛季节捕鱼,种地之风席卷黑水五州。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改变女真诸部面貌的大事。
宝露州最先筑起一座小土城,然后在城池旁开辟了大量农田,很多人搬到城市附近居住,自然形成了村落。
城内也出现了店铺,主要是闻风而来的汉人商徒。
他们从最简单的食肆做起。煮鲜肉、火锅涮肉片等等,加了各种调料的肉制品让女真人大开眼界,生意极其火爆——听闻最近内务府已经在往黑水诸州分销胡椒了,可见移风易俗的程度。
朝廷见此,立刻选派佐贰官员协助刺史经营城市,并开办了学堂,教授贵人子弟学习文字及为人处世的道理。
面貌,就是这么一点一滴改变起来的。
“王黑子,我也不怕你出去嚷嚷。”完颜孛特突然说道:“若朝廷单是耀武扬威,用武力胁迫我等屈服,抽我丁壮,掠我财富,我是断断不会服的。古来中原王朝,对边边角角的所谓蕃部,不就是这么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么?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怎么让人心服口服?”
“但圣人不一样,他是真的胸怀天下,视所有人为大夏赤子。黑水、宝露诸州的百姓,他并不歧视,派人教我们种田,教我们识文断字,立下战功的女真人,一样可以当官,博取富贵。”
“只有这样的圣人,才称得上‘建文神武’,才配得上‘无上皇帝’的尊号。他老人家若崩了,我披麻戴孝。谁若敢造邵家的反,我剁了他的狗头,说到做到!”
王黑子又是沉默半晌,然后笑骂一句:“你一个捉生口的奴隶贩子,也他妈满口大道理,我听了只想笑。”
完颜孛特不理他,只看着那份告示,道:“‘躬提义旅,力殄凶徒,渐致小康,永清中夏’。圣人说得很清楚了,无论蕃汉,都是‘夏’。这等胸怀、格局,古来少有。我女真诸部,唐时愿为太宗驱驰,国朝则愿为今上效命,其他人么,呵呵。便如你王黑子,出身微贱,襁褓之中跟着母亲改嫁他人,连本姓都恢复不了。就你这德性,若无圣人,八辈子也当不了官。”
王黑子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良久后叹息一声,道:“你说得对。海上之人的死活,历朝历代,又有几个人关心?若无圣人,我一辈子无出头之日。这个无上皇帝,确实当之无愧。”
“你们这帮海上的亡命之徒啊。”完颜孛特啧啧两声,说道:“若还有良心,都该为圣人效死。”
“孛特,你其实也算半个海上亡命之徒。”王黑子突然又笑了起来,道:“怎么样?带上你的人,干一票大的?”
“去哪里?”完颜孛特问道。
“去新罗、百济抢一把,如何?”王黑子问道。
“你刚捕了条大鱼,怎么?还不满足?”
“不是今年。明年如何?”
“你能喊多少人?”
“七八条船总能聚拢到的。”王黑子傲然道。
他在海上的名声不小,但之前没捕到大鱼,没得官,天然矮别人一头,故号召力上不去。如今搞回来这么一个大家伙,内务府的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得授文武散官是板上钉钉之事。
这样一来,号召力就不同以往了。
七八条船,数百亡命徒。如果再召集一些如完颜孛特这般的奴隶贩子,就更有把握了。
“还不太够。”完颜孛特摇了摇头,道:“下午我带你认识个人,他能召来更多好手。”
“谁?”
“史大郎。”完颜孛特说道:“史敬镕的侄子,以前清塞军的,现在是穆州会农折冲府的果毅都尉。”
“府兵军官?”王黑子惊讶道。
“嗯。”完颜孛特点了点头,道:“府兵肯定不敢动的。那帮子人对今上感恩戴德,未得军令,绝对不会聚集。不过他们有很多子侄辈,很愿意出海做一票。放心,这些人精熟武艺,器械也很精良,比你手下的人能打多了。”
“你胃口比我还大……”王黑子震惊了。
几百亡命徒还不够,还要召集女真人贩子、穆州府兵子侄,难不成想攻破新罗、百济的州郡,掠夺人口?
“你跟我去就是了。”完颜孛特含糊道。
王黑子心下沉重,事情是不是搞得太大了?不过,很快又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
出海的人越来越多,时间长了,本就会渐渐抱团,组成帮派、联盟之类的团体。
这几年已经有这个苗头了,王黑子作为海上大手子,更是亲眼目睹参与了这个过程。
如果他能与人合作,攻破州郡,掠夺人口、财物,那声望一定会更上一层楼,盖住与他同级别的所有人,成为首屈一指的海上大首领。
那该是怎样的荣耀?王黑子的双眼愈发明亮,神色间跃跃欲试的感觉愈发浓厚。
“对了,我听人说,这玩意叫风车?”王黑子抬起头,看着“呜呜”作响的巨大建筑,问道。
“是,内务府从洛阳请营建士设计建成的。其实你走之前就开建了,没注意罢了。”完颜孛特说道。
“风车做什么用的?”王黑子问道。
靠海的地方,风确实很大,如果能利用这股力量,可以做不少事。
“磨面。不过不太好用,经常坏。”完颜孛特说道。
“可惜了。”王黑子又抬头看了一眼。
这是个巨大的塔式风车,应该耗费不小。但只能利用一面的风,未免有些可惜。
“听闻是因为风时大时小,所以经常坏。内务府最近在想办法,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完颜孛特拉着王黑子,道:“走,先把你的鲸料理完,过两天就去会农。”
二人离去之时,又有几艘船慢慢驶进了驼门河,同时也有几艘船离港而去。
站在高处俯瞰全景,波光粼粼的河道上桅杆如林,密密麻麻的船只靠满了河岸。
河堤里边,一排排建筑拔地而起。
民居、商铺、工坊、仓库、旅社鳞次栉比,将一件件柔软暖和的皮革、一桶桶鲜红美味的咸鱼、一盒盒香气扑鼻的药材生产出来,然后装进船舱,运往淮海、河北二道。
好一个繁忙的生产基地,好一个繁忙的港口!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多年前一个人,在驼门河口划了一块地有关。
无上皇帝,不是你嘴一张就来的,而是众人发自内心的共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