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竟然有这等奇事。”王宏忍不住感慨。
一众行商听的,更是啧啧赞叹。
这种鬼神怪异之事,他们虽然从说书先生口中听过,也时常听老人讲,但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
“你这白衣鬼,生前醉酒斩人头,只为荡尽天下不平事,也算清流。死后不应遭魂飞魄散之难。但也不能放任你四处游荡,让人间惶恐。
这条路上,已经有白衣鬼出没害人的流言了。如果任凭你继续下去,这条繁华商路以后少人敢走,必然惊动官府,会有高人来收了你。
我给你个机会,你可愿意跟我走?我不敢说让你得享祭奠,但不至于让你渴死饿死。
至于投胎转世之说,太过渺茫,我也不知真假,不能跟你保证。”
陈望对着白衣鬼说道。
白衣鬼此时被那枚铜钱压着,犹如被一座灼热的金铁大山压着一般,痛苦不堪。
听到有脱身机会,自是连连点头。
陈望手一抬,收去那枚铜钱。
然后,把手中竹杖往地上轻轻一搥,道:“进来吧。”
师父卧室窗前,长有一片小竹林,不知道是哪位祖师所手植,一年年听列位师祖讲经论道,灵异不凡。
在陈望下山之前,师父亲手折下一根,搓指为剑,斩掉枝杈,做成一根竹杖,助陈望行路。
看到这根竹杖,陈望就会想到师父。
他下山之后,只剩师父一人在山上,又该像平日里一样,坐在窗边发呆了吧?
只是,再也没有那个明媚少年,突然跳出来在她耳边大喊一声,然后笑作一团了……
白衣鬼没有犹豫,一晃身,没入竹杖之中。
竹子是空心之物,正好适合白衣鬼寄居。
“白衣鬼我收走了,这赵康宁,就劳烦你了。”陈望向王宏道。
“应当的。”王宏立刻道,“我自会把他押到郁阳城,交给衙门,按律处置。”
听到他会被交到衙门,赵康宁知道能保住一条命,在吁一口气的同时,又是忍不住一脸苦楚。
以他所犯之法,进了衙门,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出来。
更兼且失了白衣鬼,即便他出来了,以后也无法再像这些时日一样潇洒,想到将来,真是看不到一点希望。
说话间,雨已经停了。
几名行商聚在一起小声商量着什么。
陈望淡淡一笑。
他视听超人,听得真切。
这些人想要拿些财物感谢他,但又不知道该拿多少,毕竟不像寿诞访友一样,都是有定例的。
拿多了,他们心疼;拿少了,折面子不说,又怕惹陈望这位高人不满,万一再另生枝节,就悔之不及了。
那白衣鬼,可在这高人的竹杖之中呢。
他们正商量着,扭头却见陈望已经出门,手持竹杖,芒鞋踩踏着路边矮草之处,避开泥泞,向远处走去。
“都是你们!如果不是这位先生,咱们货全都没了。这是救了咱们全家的命,你们还斤斤计较。就是这么多了,你们不摊算我的。”
一个长着两撇胡子的行商拿起一包钱,快步朝着陈望追了过去,塞到陈望手里,表示感谢。
本想邀请陈望同行,但是,看了看陈望手里那支竹杖,到嘴边的话终于说不出口。
好在,陈望接过了钱袋,没有欣喜,也没有不悦。
这让他们都吁了一口气。
胡子行商还想再亲近几句,陈望已经踏步离开。
那贵人和护从,也跟着离开。
胡子行商折返之后,抱怨着同伴太过小气,错过了结交高人的机会,要不然,求个护身符箓之类,以后行走宅居,都能多重保障。
一行人一边吵吵闹闹,一边检查货物是否有漏雨潮湿,重新装车。
雨后碧翠,青山欲滴。
陈望踏着湿漉漉的草地,感受着轻柔的凉风,脚步轻快。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王宏出庙之后,本想追上陈望,再交谈一番。
刚才几句交流,总觉得意犹未尽。
尤其听陈望所言鬼神转世之说,不请教清楚,如鲠在喉。
但是,看着陈望的背影,似乎走得很从容,但他一路追赶,也追之不上,反倒渐渐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始知这是真正的高人,对方不想再跟他纠缠,应该是觉得缘分尽了。
心里不由一阵遗憾,又有几分失落。
……
陈望此次下山,没有带多少盘缠,师父似乎也没记起来给他盘缠。
或许是觉得,赚钱生存,也是一种修行。
又或者觉得,黎云山传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不至于缺了金钱。
事实也的确如此。
如果陈望愿意,他随随便便就能腰缠万贯。
只不过,那不是他的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度。
他手头本已拮据。这次,一众行商给了他一包银钱,其中有几块碎银,其它都是铜钱,零零总总,怕有十两。
陈望用起来,顿时宽绰了许多。
只是,这里渐渐接近州城,行人愈发多,有些不方便再结草成驴。
术法总有破绽,一旦触碰到忌讳,露了马脚,容易引起恐慌,徒惹麻烦。
只靠双脚,又走了半日,翻过一道岭,往前一看,只见远远的土坡下,约有十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榆树上挑出个酒帘儿。
陈望有些饿了,手里又正有钱,于是走过去,要了一大碗羊肉,两张蒸饼。
一顿饱餐之后,心满意足,从钱袋子里掏出铜钱来,会了账,总共三十多钱。
看看日头西斜,本想在此留宿。
不曾想,因为之前一场大雨,耽误了行程的旅人不少,这客房竟然已经满了,就连柴房都住满了人。
店家好心,朝着前面一指,道:
“客人可再往前走两里地,有一家寺庙。客人如果肯舍一些香火钱,应该可以留宿。”
陈望抬头看去。
两里地不远,遥遥已经可以看到寺庙尖塔的影子,掩映在绿树之间。
“客人需得注意了,如果寺庙不能收留,可得回来,哪怕在我这屋檐下将就一宿,也不要连夜赶路,更不能随意露宿野外路边。此间可不太平。”店家好心叮咛一句。
陈望道过谢之后,背起行箧,向前独行。
其他几个食客悠闲地坐着喝茶,也有人让店家打了一盆热水,在门口泡脚……这些都是提前一步,订下了房间的。
他们不用再冒险赶路,看着陈望,眼神中都有些优越感。
日色渐暮,路上还有几分暑气,山间的凉风却已经吹来了。
细草摇头忽报侬,儒衣揽得一西风。
……
走过那几间客栈之后,行人该赶路的,已经提前走了;现在赶到的,也都怕夜间不太平,在客栈留宿。
只剩下陈望一人,山间寂静,连呼吸和脚步声都能听到。
突然,有钟声响起,悠扬悦耳,让人安心。
寺庙到了。
寺名云隐。相对于一路来见惯的草棚,这座寺庙红砖碧瓦,青石路面洁净,倒是颇有些世外福地之感。
陈望上前,轻叩庙门。
一个小和尚过来,打开一条门缝,道:
“今日太晚,山门已经闭了,如果要礼佛,请明日再来。”
“打扰小师傅了。我贪行赶路,误了时辰,夜间山路难行,突然听到宝刹钟声,心里安详,想捐些香火钱。”
陈望记着店家所说的话,需要舍些香火钱,才能在此留宿。
他不愤世嫉俗,没有去诟病寺庙为何眼里只有钱。
小和尚脸色缓和了一些,还没说话,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唱了一声佛号,道:
“佛门广开,渡有缘之人。这位施主有心礼佛,我们怎能将其拒之门外?慧成,请施主进来吧。”
“是,师父。”
小和尚答应一声,打开庙门。
陈望道一声谢,迈步进来。
只见,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和尚,正在佛前盘坐,双眼微眯,似乎并没有睁开眼的意思。
陈望立刻会意。
从钱袋子里拿出几十文来,放入佛像前一个木箱子里。
那面白无须的和尚听到响声,这才睁眼,打量了陈望一眼,看到陈望一身白色孺服,气质儒雅,也没有多说什么,朝着小和尚道:
“领着施主去寮房安歇吧。”
然后,重新闭上眼。
陈望知道,他给的这些钱,并不能让这位大和尚满意,好在,住一晚是够了。
小和尚把陈望带到寮房,安置好,过了一会儿,又给捧来一盏油灯。
豆大的灯火,把房间照得昏暗。
“施主早些歇息,山间有野兽,夜间不要乱走。”叮嘱一声之后,这才离开。
“谢过小师傅。”陈望道一声谢。
山间无事,陈望洗了脚,坐在窗边,听风吹竹林沙沙作响,又有佛堂诵经的声音传来,梵音悠扬,檀香阵阵,倦意袭来,不觉入梦。
恍惚之间,梦中听到有人呼唤:
“先生。”
“先生。”
陈望睁眼,只见一个青年僧人正站在寮房中间。
正是这青年僧人,在抬手呼唤他。
看到陈望醒来,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遑夜来访,打扰先生,还请见谅。”
“你是谁?入我梦来,所为何事?”陈望问道。
“贫僧法号弘远,不幸落难,被困于此,来请先生施以援手。”僧人客气道。
“什么事,说来听听。”
“贫僧原本是这云隐寺的僧人,后来,在玉清山得遇仙缘,学到仙术,遂弃佛从仙,脱胎换骨,成了仙人。
也是贫僧道心不稳,不能斩断尘缘,因为怀念尘世生活,就回这云隐寺来住一段时间。日日听佛堂诵经,听香客许愿,看世事百态……
等贫僧想要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身上沾染世俗气息太多,以致仙体重如泰山,竟然飞不起来,也离不开这里了。
我看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人,所以,冒昧入梦,来请先生帮忙。”
“你既然曾是云隐寺僧人,在这寺庙之中,应该是有熟人的,为何不请庙里大和尚帮忙?”陈望问道。
“不敢欺瞒先生,贫僧弃佛从仙,虽然没有颜面,但事关重大,还是厚颜找了庙里师兄的,可惜,师兄法力有限,开坛做法,也不能助我脱困。”
“哦?你来请我帮忙,至今不肯说出实情,这就是你说的不敢欺瞒我?”陈望突然反问一句。
“先生何出此言?”僧人顿时一阵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