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顾见诚的问题,小蛇出乎意料地高举反对大旗。
用木板上的话来说,就是:
——这世上只有追着神明跑的信徒,哪有上赶着求人当眷属的神明?太掉价了!
对此,它只给出了一条道:作为神明,回应信徒的祈求是理所当然之事,某种程度上也是应尽之义务。
以大渊之名,回应真正的大渊信徒,并赐予他们永恒的神圣,这才是大渊的王所应当做的。
对此顾见诚没有意见,他只是笑抚蛇头,谆谆善诱地继续套话,回应信徒的祈求前提是能听到,而能听到后又该如何回应?
似乎有感于顾见诚终于要干“正事”,小蛇振奋,蹿上了他的肩膀,然后指着面前的神座,示意他坐上去。
顾见诚迟疑了会。
这位置他之前坐过两次了,第二次是先前遭遇突变冥冥中的举动,之后发生的事却是全无印象。
思虑再三,他还是选择相信小蛇,坐了下去。
手臂上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小家伙竟然主动缠绕在了他的手臂上,隐隐和印记重合。
惊奇之际,耳边嘈杂重叠的低语宛如潮水般将他吞没。
初时缥缈不可闻,而后愈发嘈杂急切,其中掺杂着祈福声,诅咒声,怒吼声,求救声……
混乱的呓语重叠着一窝蜂涌来,随后便是数不清的似是而非的画面占满了他的大脑。
痛苦之色浮现,他无法承受这无休无止的祷告,源自万灵的祷告声几乎将他吞没,几乎在瞬间就让他的精神陷入重压的地步,下一秒就有可能崩溃!
顾见诚忍不住单手撑盖住额前,恰好是被小蛇缠绕的右手。
这座恢弘不朽的宫殿,突然轻微颤栗,最中心的大树摇曳着垂落一根枝条,轻轻点在了顾见诚的眉心。
氤氲雾气般的淡绿色气体弥漫在他的口鼻间,他紧皱的眉角被慢慢抚平,神色重归平静,亦有种从未展露过的平淡。
恍惚间。
顾见诚自下而上穿行过荒芜的原野、坍塌的山峦、干涸的海洋,一座座毫无生气的世界。
沿途中,几乎每一座残破世界的至高处,都落座着一位“奇形怪状的生灵”。
祂们有的鹰首人身,倒悬于世界中心;有的红唇烈焰,端坐于火焰王座,指尖竟似把玩着一轮赤日;有的上一秒狼身蛇尾,下一秒却是乌鸦首人身,一息之间千变万化……
祂们落座在一座座残破的世界中心,俨然是一位位世界之王,却无不是孤身一人。
祂们于刹那间抬头,锁定了那熟悉的身影。
视线在祂们身上跳过,顾见诚几乎在瞬间来到了现世——
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呓语在这一刻变得渐渐清晰了起来,世界堆满了各种色彩的气泡,它们时而收缩时而膨胀着。
顾见诚下意识想伸手去触碰,却在最后关头止住。
望着眼前散发着黑气的“气泡”,他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耳边好像有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能聆听这些漆黑的祷告,这是都是陷阱……
这种时候,顾见诚自然无条件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小心地穿过无数沉浮着的黑色气泡,终于找到了一则白色的气泡,手指小心地轻触:
“……”
一连串叽里呱啦的声音顿时涌入他的脑海。
顾见诚沉默地从旁边走过,恍恍惚惚。
这年头当神灵,还要精通各国语言吗?
说好的群星版图通用语呢?说好的心灵感应呢?说好的钻进你的脑子理解你的意思呢?
走着走着,顾见诚渐渐发现,在这无数代表祷告的气泡当中,黑色是“污浊”,白色是“歌颂”,他没有去触碰黑色的气泡,而白色的气泡大多数听不懂,少数群星通用语,来源处却是顾见诚从未听闻过的地界国度。
他找了很久,终于到了一个淡金色的气泡,只是看上去,就令人赏心悦目,引人忍不住想戳破它,毁去这份美好……
慢慢伸出手贴近气泡,熟悉的群星通用语传入他的耳中,奇异的景象跃入眼帘——
男孩佝偻着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地祷告低声喃喃,窗外是帝都那熟悉的标志性高塔,顾见诚几乎一眼就认出那是大曜的帝都。
“……伟大的大渊之王啊,我愿意奉上我的一切,希望您能治好我的妈妈,让她自此脱离痛苦……”
……
……
作为帝国的首都,帝都坐落在最上层浮陆,是一座被地中海环绕的超巨型城市。
高纯度的黑石灯让这座城市大部分地方几乎没有白昼黑夜之分,但即使是在这里,依然有着一块贫民聚集之地,用来彰显帝国的仁慈。
在帝国的历史书上,鲜明记载了当年姬氏太祖来此【荒野之地】立国,征服教化了早已沦为迷雾遗民的本地流民,并慷慨地在帝都之内为他们划定了一片生活区域……
街边昏黄的路灯下,温蒂死死捂住胸前鼓鼓当当的衣服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他今年八岁,不久前在码头找了个活计,赚的钱加上妈妈帮忙做佣工的那份,恰好能养活一家两口。
只是不久前妈妈得了病,他们那片区域的,有不少人都得了相同的病,最近来传教的撒郎神父说这是一种很棘手的病,源自前生犯下的孽,既是病,也是神罚,需要向教会缴纳足够的赎罪币,并真诚地向神祷告,才能获得神的宽恕……
温蒂打听了具体金额,那是他们一家两口半年的生活费,也恰好是他和妈妈所有的积蓄,是原本他们约定要搬去帝国南部温暖的南江郡的路费,听说那里四季如春,不会有帝都仿佛永无尽头的阴雨天。
前些年妈妈的腿受了伤,不舍得去医院,落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就疼的厉害……
这让温蒂既高兴又不舍得。
高兴地是他正好有能为妈妈赎罪的钱,就好像神灵知道他们家有多少钱一样,仁慈地给了他们赎罪的机会。
不舍得的是缴纳了这笔赎罪币,他们搬去南江郡的日程又要无限期延后了……
不过这几天撒郎教士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跑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人,还被意外的拉入了另外一个传教组织……
一路跑进高矮不一的建筑群,穿过低矮的铁门,温蒂终于到家了。
他一进门就赶到妈妈的床边,妈妈虚弱地睁开眼,轻轻握住他的手,豆大的汗水从她的侧脸划过,温蒂心疼地拿毛巾帮妈妈擦拭汗水。
他趴在床边,小声向妈妈汇报今天的经历。
他今天不仅得到了新的“神启”,还因祸得福,从一位善良的大叔那收获了一颗苹果。
他小心地从怀里掏出那颗圆润、饱满,十分诱人的苹果,这一路上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咬上一口,但想到家里的妈妈,便都忍住了,让妈妈,
却发现妈妈突然昏迷了过去。
“妈妈!妈妈!”
温蒂再顾不得那枚苹果,焦急地喊着,却始终没能得到回应。
他想冲出门喊邻居帮忙,却听到邻居家也一阵手忙脚乱,这让温蒂的血突然冷了下来,出事的家庭都是有和妈妈生一样病的病人……
这就是……神罚吗?
可神为什么要惩罚一直努力生活的妈妈呢?
他茫然地站在窗口许久,远处的高塔和建筑群被高纯度黑石灯照的无比闪亮,那里的高台上,打扮的明媚照人的女孩和温文尔雅的男生在优雅舒缓的音乐中翩翩起舞……
在遥远星辰照耀下的他们明明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是两座世界。
可温蒂从来没有羡慕他们,因为他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那是他最爱的人,也是最珍贵之物。
温蒂突然回过身,翻了半天找到一只粉尘笔,在狭窄的卧室地面上画起了神秘的仪轨。
凹凸不平的地面让刻画成为一件麻烦的事。
温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不久前在那场集会中背下来的仪轨复刻在了地面上。
他爬进床底,找到那只装着他们一家所有积蓄的铁盒子,将里面的钱全部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在仪轨的中间。
在做完这一切后,他犹豫地四望着没有任何陈设内饰的家,寻找着一切珍惜的东西,直到看到了那枚苹果。
他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放在了仪轨的中心,希望能换回他最爱的人。
他跪在仪式的前方,向着不久前才听闻过的神明虔诚地祷告:
“伟大的大渊之王啊,我愿意奉上我的一切,希望您能治好我的妈妈,让她自此脱离痛苦……”
那一刻。
无数气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就像是夜幕下的风蓦然有了灵魂,呼啸声尖厉如恶鬼的低嚎又如圣灵的赞歌,无形的巨大风涡缓缓下压。
笼罩帝都的庞大阴影降临了。
自黑暗中涌荡而出的烈光恍如流火升腾,吞没了天地间的一切光亮。
一道庄严肃冷的身影,自黑暗中凸显轮廓。
祂缓缓俯身,拾起了那微不足道之物,却赐予了男孩永恒的不朽。
那一刻祂投落的阴影吞没了帝都,也照亮了男孩即将沉沦向永夜的世界。
无法形容的嗓音轻声回荡在男孩的耳畔——
“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