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郎当即起身,叉手唱个喏,转身进后厨通传。
欧阳修目光扫过桌上尚未撤下的空盘,见盘中仅余深褐酱渍,登时怒意上涌:“好哇!怪不得你每日午膳皆称不饿,原是留着肚子午后来此偷食!”
“非是偷食!”欧阳发涨红了脸,辩驳道,“孩儿教二郎识文断字,兼为吴掌柜试菜定名,堂堂正正,岂能算偷?”
“呵!既是堂堂正正,为何不敢明言?偏以不饿搪塞?”
这不是怕你老人家眼红么……
欧阳发腹诽,然此念只敢在心里想想,万不敢宣之于口。
这时,吴铭随李二郎掀帘而出,行礼寒暄道:“欧阳学士久未光顾,吴某甚念。”
欧阳修展颜而笑:“非是老夫不来,实乃贵店生意兴隆。纵是老主顾,也订不到贵店的雅间啊!”
其实不然。
醉翁作为吴记川饭的SVIP会员,吴铭每月都会替他预留一雅间,相较寻常食客,这已是优待。
但对醉翁而言,每月一次自是远远不够。
欧阳修忽然问:“贵店近来新出的菜品,譬如金丝玉段、金乌藏娇等,莫非皆是犬子命的名?”
欧阳发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吴铭点头称是。
欧阳修立时大摇其头:“无怪乎如此俚俗不堪!此等俗名,委实配不上吴掌柜的好手艺,更有辱我欧阳氏的清誉!不若由老夫重新拟过!”
“???”
欧阳发瞪大了眼,敢情爹爹是来夺我饭碗的!
最可气者,他还无法据理力争——当儿子的岂可与父相争?
吴铭心里求之不得,嘴上少不得要客气两句:“欧阳学士乃当代文宗,区区市井菜肴,岂敢劳烦学士亲自命名?”
欧阳修笑道:“以吴掌柜之艺,他日必为庖厨一代宗师,受之无愧!老夫不似犬子那般贪心,日日皆来叨扰。只盼冬至后,吴掌柜能为老夫预留一雅间,足矣。”
吴铭欣然应下,冬至后的雅间还没开启预订呢。
欧阳发一听爹爹又订了雅间,忙抬头询问:“不知爹爹欲邀何人……”
欧阳修板起脸截断话头:“既教二郎识文断字,便当尽心竭力,休要分心旁骛!”
转而嘱咐吴掌柜:“若其教导无方,勿予饭食!”
吴铭笑道:“令郎教习甚佳,二郎进益良多。”
李二郎也举起手里的纸卡:“小官人教的法子真真好用,某学习不足一月,已识得不少字!”
欧阳修不禁微微扬起唇角。他虽然时常数落大郎,到底是骨肉至亲,见外人夸赞,心底还是欣慰的。
随即敛容,言归正传:“吴掌柜,今日可有宫中内侍到访?”
“上午确有两位中使前来。”
“所言何事?”
冬至郊祀归来时,官家会御驾亲临吴记,欧阳修身为翰林学士,此事岂会不知?
他问的显然不是这件事,而是对外的说辞。
吴铭答道:“说让小店在饮福宴上进献菜肴。”
“嗯。”
欧阳修微微颔首。
官家的饮食偏好、有哪些要求,尚食局最是了解,自会详细告知吴掌柜,无须他置喙。
他今日只为一件事而来:“届时定会准备不少不作市售的新菜罢?”
吴铭坦然承认。
“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待老夫来贵店雅间用饭时,可否将饮福宴上进献之肴,依样另备一份?吴掌柜所烹菜肴,老夫是一道也不忍错过!”
吴铭莞尔,点头应下。
欧阳修开怀而笑,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欧阳发,告辞离去。
欧阳发虽在授课,两人的对话却字字入耳,心里暗暗吃惊:吴记川饭竟又要进献菜肴!
待父翁走后,便对吴掌柜道:“吴掌柜,进献之肴定会试菜罢?某愿试吃!”
你也想白嫖?没门!
吴铭婉拒道:“不劳小官人,宫里的内侍会提前试吃。”
欧阳发大感惋惜,心想只能回去央求爹爹带上自己了。
话分两头。
却说欧阳修回到府上,将大郎在吴记教李二郎识文断字之事相告,叹气道:“他此生也就这点出息了,且看王介甫之子,年方十三,已能注疏《道德经》!”
夫人笑道:“人各有志,授人识字,亦是善举,有教无类,何尝不好?”
“我没说不好,只是非谋生之业。他别无长技,欲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终须出仕。当在此道上多下苦功才是。”
说到这,欧阳修摇了摇头:“我看他仗着有家里接济,全然不知谋生之艰。该让他明白世道艰辛了!夫人可知,男儿何事最感紧迫?”
夫人略一沉吟:“你想给发儿说门亲事?”
“知我者,夫人也!”欧阳修抚掌大笑,“发儿年纪也不小了,理当议亲。京中待字闺中的淑女,夫人比我了解,此事便托付夫人。”
宋代不仅士大夫常常相约出游,其夫人也有各自的朋友圈。
且因没有公务在身,夫人之间的交游更显从容,拜佛、踏青、饮茶……聊的话题则是士大夫之间鲜少谈论的家长里短、中馈琐事,儿女婚嫁自然是重要的话题之一。
当欧阳修提及此事,夫人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好几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心想下回碰面,定要细加探问。
欧阳发对此一无所知,唯觉一事有异:吃午饭时,母亲不再似往日那般频频为他夹菜了。
当他恳请父亲携己同赴雅间宴饮时,欧阳修冷笑道:“你吃独食时,怎么没想起为父?此刻倒想起为父了?你不是本事挺大么,何不让吴掌柜做给你吃?”
……
忙忙碌碌又两天。
明天上午,内侍便要上门试菜。
由于部分菜品的工序比较复杂,明天早上现做来不及,只能今晚提前备料。
夜市时,三个厨娘负责烹制麻辣烫和涮羊肉,吴铭则着手熬制高汤。
次日早早到店,开工!
时间紧迫,今天只能让老爸独自去买菜了。
三个厨娘早盼着这一天,平时试菜,学的都是相对简单的菜式,今日所烹将进献御前,定是见功夫的大菜硬菜。
而在所有菜品中,最令三人摸不着头脑的,当数那道“葱烧沙噀”。
谢清欢盯着泡在水里的仅两根手指大小,通体黑褐色,无口无鼻,遍生突刺的怪异之物,忍不住拿手轻轻一戳。
软乎乎的,仿佛身体被掏空。
这便是沙噀?
莫说她没见过,连见多识广的何双双也是头一回见。
海参的食用史可追溯至秦汉时期,但被归为海八珍,成为皇家贡品,则是明代以后的事。
北宋时,海参仍属沿海地区的特色食材,当地人称之为沙噀,鲜有商贩将之运进东京城里售卖,何双双不认识很正常。
吴铭今天要做葱烧海参是鲁菜的代表菜之一。
之所以选择这道菜,一是因为海参高蛋白、低脂肪、低胆固醇,加上其肉质细嫩,易于消化,非常适宜于老年人、儿童及踢足球的人(bushi)食用。
二来,海参虽未被宋人视作名贵食材,但仅凭“海鲜”二字,就注定便宜不了。换言之,海参的档次足够,却又不会显得过于奢靡,符合客人的要求。
这道菜以水发海参和大葱为主料,由于干海参泡发需要五天以上,不赶趟,吴铭只好买商家泡发好的,等接待赵祯时,再用自己泡发的海参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