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至周末,忙过中午,因是单数日子,便由何双双操持员工餐,难得有机会上灶,老爷子自然也要露两手。
明日旬休,照例该歇业,谢清欢想起师父早上嘱咐肉行的人明日送几扇猪肉来,好奇询问:“师父,明天可是有什么安排?”
吴铭随口作答:“我看最近天气不错,适合制作脯腊。”
他指的是宋代天气不错,成都前阵子还是大晴天,这个周末又阴下来了,看天气预报,过两天还得下雨。
吴振华瞬间来劲了:“要做腊肉香肠哇?这个我在行!明天我也来搭把手!”
四川过冬少不得腊肉香肠,老爷子向来是自产自销,做了几十年,熟练度没得说。
吴铭笑着应下:“要得嘛!”
这回做的量大,有个熟手帮衬再好不过。
吴建军立刻撇清关系:“我就不来了哈,我不会做。”
话音未落,老中青三代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在他身上,好似在看一个叛徒。
他赶紧改口:“我来我来!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家没我不行!”
三个厨娘闻言,尽皆恍然,如今确实是制作脯腊的时节。
脯法即把野味和家畜以各种方法制成肉干,早在原始时代就已有之,最初是为了储备肉食过冬。到了周代,随着各种礼仪趋于完备,脯腊又被用于祭祀,因此被细加区分,大体分为四种:
一是干,即大块的肉干。
与之相对的是脯,把肉去骨切薄片再制成小块的肉干。
三是腊。十二月有腊祭,便是用腊肉作祭品,所以十二月称作“腊月”,十二月初八称作“腊八”,皆由此得名。
四是脩。原也是祭祀用品,后因孔夫子让学生交束脩抵学费,遂成了约定俗成的拜师礼。
这四种肉干不是根据做法来区分的,主要的区别在于祭祀场合不同。祭祀是古代的头等大事,丝毫马虎不得。
譬如眼下,光禄寺和尚食局便在马不停蹄地筹备冬至郊祀时所需的各色脯腊。
民间不似宫廷有这许多讲究,制作脯腊主要还是为了过冬而储备肉食,宋代比较常见的做法是先用醪糟腌制,再挂于灶侧,以灶火烟熏风干而成。
现代的腊肉基本也是这个做法,只是在细节上有所不同,因地域而异。比如广味腊肉要用酱油提味;川湘腊肉要放花椒辣椒增加风味;云南火腿更讲究,腌完还要窖藏一年。
在场只有谢清欢不曾做过腊味,不禁满怀期待,比起休息,她更情愿学新本事。
第二天早上八点,全员到齐,肉行也已将肉送至店里。
吃过早饭,开工!
今天是老爷子的主场,他迫不及待地捆起围腰,将台面清理出来,李二郎和孙福将整扇猪肉抬到台面上。
做腊肉对肉的部位选择没有太高的要求,全凭个人喜好,喜欢吃肥点的,就选肥肉多的,喜欢吃瘦的,就选瘦肉多的,只要不是全肥或全瘦就行。
吴铭主打一个物尽其用,嘱咐说:“把前腿和后腿留给我做香肠,其他的都做成腊肉。”
“排骨也做?”
“一部分做腊排骨,一部分灌香肠。”
把排骨做成香肠算是四川特色,也别有一番风味。
吴振华二话不说,立刻开始解猪,三个厨娘给老爷子打下手。
吴铭则着手备料,将腌制所要用到的调料备齐,随后起锅炒盐。这一步是为了蒸发掉盐里的水分,腌制时才能更好地把肉里的水分吸收出来。
炒盐时加少许八角、桂皮、香叶、花椒、辣椒,增加复合香味。
等他炒完盐,老爷子也已将两个大肘子卸下来。
现在市面上卖的香肠大多是用机器做的,手工做确实比较费劲,好在今天人手够多。
“来,把肉割成块,去掉肉皮,再切成条,差不多这种粗细。”
吴铭给三个厨娘打了个样。
做香肠的肉不能切得太细,否则影响口感。
剥下来的肉皮则用来做“水晶脍”。
水晶脍是宋代寒冬腊月时节的名小吃,成菜晶莹剔透,故此得名。
吴铭起初被这名字唬住了,还以为是什么高档菜,尝过方知,其实就是肉皮冻。
只不过,和现代常见的皮冻有所不同。
做法并不复杂,但非常耗工夫,要把猪皮放进滚水里泡透,切成长条,再放进清水里,上蒸笼蒸一个时辰,直至将大部分猪皮蒸化,捞出没蒸化的猪皮,滤掉碎肉之类的杂质。
这时会剩下一盆半清不浑的肉汤,再倒进锅里,小火慢煮,一边煮,一边把漂浮上来的油脂和杂质撇掉。煮上大约半个时辰,再用密漏过滤一遍,剩下清澈的肉汤,待其自然冷却,便会凝固成皮冻。
换言之,宋代的皮冻没有皮,纯粹是胶原蛋白和水的混合物,吃的时候只须切成薄片,再以盐、醋、芥末和花椒油调个佐料,蘸而食之。
这道菜何双双会做,便交给她掌勺,用灶房里的柴火灶做。
今天剥下来的肉皮不少,做出来的水晶脍既可在吴记川饭售卖,也可在川味饭馆上新。
切肉很是费了一番工夫,随后上料码味。
考虑到宋人吃不得辣,川味香肠主要供应现代食客,吴记则主卖五香味和广味香肠。
盐、味精、鸡精、胡椒粉、花椒面、辣椒面、白酒、十三香……依次加入肉里,大力揉拌均匀。
师父下料素来不计成本,谢清欢早已见怪不怪,但看着盆里的肉被辣椒面染成赤红色,仍不免暗暗心惊,喉咙里仿佛已经开始冒火了。
仙人的口味真重!
吴铭笑道:“闻到香味了?”
“嗯!我也想揉。”
“那你来吧。”
吴铭让徒弟上手,又吩咐二郎取来石臼,将冰糖捣成粉状。
他着手腌制五香香肠,味料在川味香肠的基础上去掉辣椒面和花椒面。
广味香肠则是甜口的,馅料用盐、味精、冰糖粉、胡椒粉、白酱油和白酒腌制。
须腌制五六个小时,下午再来灌肠。
另一边,吴振华也已将切成块状的肉放入盆中,先倒入高度白酒去腥增香,揉拌均匀。
随后倒入炒好的盐、花椒、五香粉和白糖,揉匀后放灶房里腌制,一天翻一次面。腌制的时间因厚度而异,按老爷子切的厚度,腌个一周就可以挂出来熏制加风干了。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着实累人,量又大,众人从早上一直忙活到中午,才把所有食材腌上。
午饭用边角余料凑合一顿,对吴铭一家来说是凑合,在李二郎、孙福看来则是一顿丰盛的大餐。
饭后浅浅睡个午觉,起来灌肠。
三老从街对面的家里带来手动灌肠器,一年也就用这么一回,用沸水洗过,套上肠衣。
往肠衣里灌肉并不稀奇,早在北魏时期便已见诸文献记载。唐代有一种宫廷食物叫“通花软牛肠”,做法与现代香肠十分相似。
宋代就更普遍了,家家户户皆可自制,广味香肠相传便传承自宋代。
何双双对此自不陌生,但这灌肠器却是头一回见。
只见吴大哥将裹满味料的肉放入孔洞中,抓住摇杆摇动片刻,肉便悉数滚入肠衣中,真个神奇!
吴铭将何双双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好笑,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等以后买了自动灌肠机,怕不是要惊掉下巴。
谢清欢从未灌过肠,早已跃跃欲试。
吴铭满足她的愿望,让她上手,教学道:“边灌边用手捏紧,但不可太过用力,以免弄破肠衣。记得用牙签扎点小孔,把里面的空气放出来。”
灌肠没什么难度,谢清欢一学即会,看着手里空瘪的肠衣逐渐变得粗大鼓胀,只觉新奇有趣。
吴铭叫上李二郎和孙福,在灶房里搭起挂香肠的架子。
灌好的香肠粉里透红,用绳子结扎分作小节,放入热水里略微过一过水,收紧表皮。
此时已日薄西山,暂且挂在灶房里,等明早再搬去店外晾晒。
何双双负责的水晶脍也已做好。
收工!
相较平时的工作强度,这种程度的劳作跟休息没什么两样,众人看着挂满竹架的香肠和盆里堆迭如山的腊肉,油然生出满满的成就感。
吃过晚饭,吴铭给店员发了工钱,各自回家歇息不提。
翌日。
吴铭早早到店,待东方大白,便唤来二郎、孙福,将香肠架子搬至店外晾晒。
和煦晨光下,一根根饱满诱人的香肠吊在竹架上,淡淡的腊味悄然弥散,飘满了整条麦秸巷。
周遭邻居和过往行人见状,无不驻足称奇。
对面屋的王大娘支起茶摊,扬声道:“吴大郎,这灌的甚肠儿?真个勾人馋虫哩!”
卖炭的李老丈停下独轮车,老眼直勾勾盯着那饱满油润的肠身,喉头接连滚动:“吴掌柜这肠儿灌得真实在,这一根肠够我啃三天炊饼!”
巷子里的孩童早已呼啦啦围聚店前,小脑袋挤作一团,眼珠在香肠上滴溜溜转,此起彼伏地咽着唾沫:
“大哥哥,你这肠儿闻着比张家刚出锅的肉山还香哩!”
“呲溜~啥时候才能尝一口?”
吴铭笑吟吟道:“这是用猪肉灌的香肠,有蜀味、五香、甜味三种,须晾个十天半月才入味。届时,欢迎各位来店里尝鲜。”
随着吴记声名鹊起,原本僻静的麦秸巷突然成了热闹之地,用现代的话说,叫网红打卡点,人流量剧增,且往来不乏出身富贵之人。
有客流处便有商机,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来此间卖货的货郎挑夫肉眼可见地多了,王大娘更是在家门前支起茶摊,每当饭点,便招徕那些遣仆役排队的官人在自家茶摊上饮茶坐等。
这群孩童则专为那些只身前来的书生和富家公子排队,代排一次便能挣个两文三文的,足可买好几颗糖饴吃哩!
是以,一众街坊邻居都盼着吴记川饭生意长虹,蒸蒸日上,吴记的名气越大,引来的客流越多,大家也都连带着受益,说是一家店盘活了一条巷也不为过。
连刘保衡也沾了不少光,毕竟,吴记川饭的客容量有限,来迟一步的客人若欲选别家用饭,状元楼便是首选。
起初,刘保衡还对客人踩一捧一的举动愤愤不平,但渐渐地,他悟了。
不是自家铛头的手艺太差,实在是吴掌柜的手艺过于惊世骇俗,君不见,连矾楼的周铛头也直言不如!
他已不止一次听客人提及,吴记的菜肴冠绝东京,连内城的正店也相形见绌。
由此可见,客人并非针对状元楼,京师的七十二正店都是……
于是他释然了。
客人嫌弃便嫌弃,当吴记川饭的代餐也没什么不好,他甚至要求自家铛头专门仿制吴记菜肴,并堂而皇之地对外宣传,以此引流。
赚钱才是硬道理,黑红也是红嘛!
吴铭回到店里,嘱咐二郎看着点。
虽说本朝治安良好,京中百姓也都安居乐业,但仍有不少好吃懒做的游手,十恶不赦的坏事不敢做,小偷小摸却十分擅长。
防人之心不可无,省得香肠还没开卖,便已损失惨重。
临近午市,一众食客陆续到店排队,见着店外的香肠,霎时议论纷纷。
灌肠虽不稀奇,然吴掌柜所灌,不必尝也知道,滋味定然胜过别家食肆所售。
新客还在迟疑,熟客已经叫嚷开来:“吴掌柜,这香肠总可以外带罢?老夫先预订十根!”
“某亦要十根!”
“俺也一样!”
此番备的量虽然不少,却也经不住这般抢购,这玩意儿不比卤味,做起来忒费工夫,吴铭可不想一整个冬天都被腊肉香肠支配。
遂让李二郎统一回话:“诸位见谅,小店吃食,概不预订!待这香肠晒得喷香,客官再来小店光顾,绝不教诸位白跑一趟!”
即便外带,也得限量,眼下尚不急着定规矩,等开卖后再提也不迟。
众食客自是呜呼哀哉,心里盘算着届时定要第一个尝鲜。
苏颂尤为懊恼,吃罢午饭,见打烊在即,便对李二郎道:“有劳二郎请吴掌柜出来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