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卫校到新华乐购,展旭坐了四站公交。
9路车晃晃悠悠地穿过抚顺的老城区,街道两旁的建筑渐渐密集起来。下午四点半,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路边的店铺亮起了灯。新华乐购的招牌在暮色中格外显眼——红色的霓虹灯字缺了两个笔画,“新”字的“斤”旁不亮了,“乐”字只剩下一半。
九年前,这个招牌是完整的。那时候新华乐购是城西最大的商场,虽然现在看起来已经有些陈旧,但在2012年,对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里已经足够繁华。
展旭下了车,站在商场门前的小广场上。
广场重新铺了地砖,中央建了个喷水池,不过冬天停用了,池底积着枯叶和雪水。几排长椅换了新的,金属材质,冰冷的银色在路灯下反着光。卖烤肠和糖葫芦的小摊还在老位置,摊主换成了个年轻人,正低头玩手机。
他走进商场。
一楼还是那些化妆品专柜,只是品牌换了。当年慧慧最爱逛的那个韩国牌子撤柜了,现在换成了国产品牌,导购小姐穿着统一的制服,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
“先生需要什么?”一个导购迎上来。
“不用,随便看看。”展旭说。
导购的笑容淡了些,退回去了。九年前,他和慧慧进来时,导购也是这样迎上来,但慧慧会大方地说:“我们就看看。”然后拉着他快速走开,小声说:“这些东西好贵啊,一小瓶就要三百多。”
“喜欢就买。”他说。
“不要,”她摇头,“有那钱还不如吃顿好的。”
其实她知道他没钱。他那份工作,月薪两千八,扣掉房租和日常开销,剩不下多少。但她从不抱怨,反而总说:“平平淡淡就好,不用买贵的。”
现在想来,那句“平平淡淡就好”,是她对爱情最真实的憧憬。只是后来,平淡成了厌倦的借口,成了离开的理由。
展旭走上扶梯。
扶梯还是那两部,运行了十几年,发出嗡嗡的噪音。他记得慧慧总喜欢站在扶梯上回头看,他会站在她下一级台阶,这样两人就一样高了。她会把手搭在他肩上,说:“这样看你好矮。”
“是你变高了。”他说。
“才没有,是你变矮了。”
然后两人一起笑。幼稚的对话,幼稚的快乐。二十岁的爱情,连这种无聊的对话都能笑半天。
二楼是服装区。格局变了,原来那家“以纯”专卖店搬到了三楼,现在这里是“李宁”。展旭走到女装区,看着那些挂在架上的羽绒服、毛衣、裙子。
慧慧喜欢在这里试衣服。她不常买,但喜欢试。一件衣服能试十几分钟,在镜子前转来转去,问他:“好看吗?”
“好看。”他永远这样回答。
“真的好看吗?不要敷衍我。”
“真的好看。”他走过去,帮她整理衣领,“你穿什么都好看。”
她就笑,眼睛弯成月牙。但最后大多数时候还是不买,把衣服挂回去,说:“再看看。”
有一次她试了件红色大衣,真的很适合她。她在镜子前站了很久,手指摩挲着衣料,眼里有光。他知道她喜欢,看了看价签:699。
他掏出钱包:“买吧。”
“不要,”她把衣服挂回去,“太贵了。”
“你生日快到了,就当生日礼物。”
“那也太贵了,”她拉着他往外走,“有那钱,我们能吃多少顿麻辣烫啊。”
最后他们还是没买。那件红大衣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不是因为她没穿上,而是因为他没能让她穿上。一个二十三岁的男人,连一件699的大衣都给不起心爱的女孩,那种无力感,像慢性毒药,一点一点侵蚀着他对未来的信心。
后来分手后,他去了北京,第一年春节,他用年终奖买了一件红色大衣,和那件很像。寄回抚顺,寄到她家。没有署名,没有留言。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有没有穿。他只知道,那件大衣花了他半个月工资,但他一点都不心疼。因为二十三岁那个买不起大衣的展旭,终于被三十岁的展旭补偿了——虽然补偿得太迟,太徒劳。
展旭继续往前走。
三楼原来是电玩城和书店,现在电玩城还在,但规模小了一半。书店没了,变成了一家儿童乐园,里面传来小孩的嬉笑声。他记得慧慧喜欢在书店看漫画,一看就是一下午。他陪她看,其实他对漫画不感兴趣,但看她认真的侧脸,就觉得很满足。
“展旭,”有一次她指着漫画里的情节说,“你看,这个男主角为了女主角等了十年。”
“太久了,”他说,“我不会让你等那么久。”
“等多久你都会等吗?”
“会。”
“那如果是我让你等呢?”
“也会。”他说,“多久都等。”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语成谶。她没有让他等,而是让他不用等了。但九年了,他还在等——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等一句永远不会说出口的道歉,等自己终于能放下的那一天。
四楼是美食广场。
这是变化最大的一层。原来的格局完全变了,摊位重新划分,招牌全是新的。但那种混合着油烟、香料和人群的味道,还是和九年前一样。
展旭在入口处站了一会儿,目光扫过一个个摊位:麻辣香锅、黄焖鸡米饭、过桥米线、韩国烤肉……最后,他看见了那家麻辣烫店。
店名换了,装修变了,但位置还在老地方——美食广场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九年前,那家店叫“张姐麻辣烫”,现在叫“杨国福”。
他走过去。店里人不多,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一桌,边吃边聊。他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和当年一样的位置。那时候他和慧慧总坐在这里,因为这里离取餐台远,安静,还能看见窗外的街景。
服务员拿来菜单。他看了看,点了一份——和当年一样的搭配:宽粉、豆皮、金针菇、菠菜、两个鱼丸,微辣。
等待的时候,他看向窗外。新华大街的夜景比九年前繁华了许多,高楼多了,霓虹灯更亮了。但那家他们常去的网吧还在,招牌换成了“网咖”;那家小旅馆还在,只是外墙重新粉刷过。
麻辣烫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红油汤底上浮着芝麻和辣椒碎。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宽粉。
味道不一样了。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也许是配方变了,也许是他自己的味觉变了。九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包括对一碗麻辣烫的期待。
他记得第一次带慧慧来吃麻辣烫,是2012年4月,他们刚在一起不久。她不吃辣,所以点了清汤。尝了一口他的微辣,辣得直吐舌头,灌了半瓶矿泉水。
“你怎么吃这么辣?”她问。
“习惯了。”他说,“以后你也会习惯的。”
后来她真的习惯了。从清汤到微辣,从中辣到特辣。她笑着说:“都是被你带坏了。”
他说:“那以后一直带你吃。”
但“以后”没有到来。2016年分手前最后一次一起吃麻辣烫,她点了特辣,吃得满头大汗,但没说什么。那时他们已经很少说话了,在一起时总是沉默。她低头吃,他看着她吃,像两个陌生人拼桌。
吃完后她说:“走吧。”
他说:“好。”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不是什么隆重的告别宴,就是一碗麻辣烫,在一个普通的傍晚,在喧闹的美食广场。像他们四年的爱情,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得悄无声息。
展旭吃完了碗里的麻辣烫。汤还剩下大半,他放下筷子,看着窗外的夜景。
美食广场的灯全亮了,各个摊位的招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人们来来往往,情侣牵手走过,家庭围坐一桌,朋友举杯欢笑。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故事里,每个人的故事都在这个空间里短暂交汇,然后分离。
就像他和慧慧。曾在这个美食广场吃过无数顿饭,说过无数句话,笑过无数次。但现在,这个空间里已经没有他们的痕迹了。连那家麻辣烫店都换了名字,换了味道。
他起身,付钱,离开。
下楼时,他路过三楼。电玩城里传出游戏的音效,节奏强烈的音乐敲打着耳膜。他突然想起一件事——2014年夏天,慧慧在这里学过跳舞。
不是正式学,是那种投币的跳舞机。她很喜欢,但跳得不太好,总是踩不准节奏。他就在旁边看,看她笨拙地跟着箭头踩,看她跳错了就懊恼地跺脚。
“我不跳了,好难。”她说。
“再试试,”他投币,“我陪你。”
他们就一起跳,两个人都跳得乱七八糟,但笑得很开心。旁边有人看他们,他们也不在意。跳完一身汗,去楼下买冰淇淋吃。
那是很普通的夏天,很普通的快乐。但现在想来,那些普通的时刻,才是爱情最真实的样子——不是烛光晚餐,不是生日惊喜,而是两个人在跳舞机上笨拙地踩箭头,然后一起吃三块钱的冰淇淋。
展旭走出新华乐购。
夜幕完全降临了,街灯亮成一条蜿蜒的光河。他站在商场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缺笔画的招牌。
新华乐购老了。就像他们的爱情,曾经光鲜亮丽,如今残缺不全。
但老有老的好。老的东西,即使残缺,也有一种真实感。不像那些全新的商场,光鲜但冰冷,没有记忆的温度。
他走向公交站,等车。手里还残留着麻辣烫的味道,指尖有微微的麻。
车来了,他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开动时,他最后看了一眼新华乐购的轮廓,在夜色中像一个巨大的、装满记忆的容器。
他知道,明天这里还会照常营业,还会有无数人进出,吃饭,购物,约会。他们的故事,只是这个容器里最微小的一粒尘埃。
但对他而言,这粒尘埃,曾是他的整个世界。
车驶入夜色,新华乐购的灯光在后方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就像记忆,越想看清,越模糊。但模糊有模糊的好——看不清细节,就看不见那些裂痕,那些遗憾,那些“如果当初”。
只留下一个温暖的轮廓,在寒冷的冬夜里,提供一点点虚假的、但必要的温度。
展旭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下一站,该去医院了。
那里有更冷的记忆,和更长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