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了大侠之后我就是该去行侠仗义——去惩恶扬善,去劫富济贫!”钟林逍煞有介事,说着还似觉着自己讲得十分合理一般,不住给自己点了脑袋。
在他的认知中,有关“侠”的一切从来都是这么的简单而又顺理成章——
话本子里说过,书中的大侠会快意恩仇,每天过得潇潇洒洒,那么他便认为现实中的“大侠”自是也当如此。
话本子里说过,书中的大侠会惩恶扬善,会劫富济贫,那么他便认为现实中的“大侠”自是也该去做这样的事。
话本子里说过……
是以,他从未认真想过倘若有朝一日,自己成了世人口中“大侠”以后,他究竟该跑去做些什么——他觉着这一切的规则和道理都被写进话本子里了,他只消照着那书中人的行为去做就是。
同样的,他也浑然没考虑过到底什么样的人才会被人称之为“大侠”,他只知道“大侠”们似乎都有一身难得的好武艺。
——因为话本子里能被那些小配角们尊称一句“侠士”的主角,无一不是在那故事开始后不久,便有了一身仿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精妙武功。
什么双板斧、流星锤,子母剑和那劳什子的飞镖暗器。
任一种常见得不能再常见的东西,只消经“大侠”们手稍加改造,便能爆发出他在现实里想也想不到的强大力量,所以他总觉着,能成为“大侠”唯一且必要的条件,好像就是要想方设法去得到那一身的好武艺。
——他总觉着,只要一个人有了那样的一身武艺,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一个“大侠”了。
钟林逍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思路很是精妙,于是整个人也变得愈发自信起来。
祝岁宁听了那话只沉默得愈加厉害——良久后,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的半大孩子面上的自信再挂不住了,他缓而慢的收了笑,而后小心翼翼地上前拉扯了女人的衣袖:“怎么了,老板娘。”
“我刚才说的……不对吗?”
“不,我说了,这种问题本身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标准答案’。”祝岁宁摇头,只面上的凝重仍旧不改分毫,“但钟家小子,你说你来日习了武要去‘惩恶扬善’,去‘劫富济贫’——”
“那你这惩的是哪门子的‘恶’,扬的又是哪门子的‘善’;劫的谁家的‘富’,济的又要是哪家的‘贫’?”
“这……这我劫的当然是不义之‘富’,济的也当是有义之‘贫’啦!”钟林逍被老板娘问得愣了愣,但他很快便又回过了神来,十分理所当然地扬了眉梢,“‘惩恶扬善’自然也是同理!”
“那么,”女人心平气和,“什么样的‘富’能被称作是‘不义’;而什么样的‘贫’又能被当成是‘有义’?”
“或者说,你嘴上嚷嚷着要去‘行侠仗义’,那在你心目里,什么才叫做真正的‘侠’,什么才叫做真正‘义’?”
“这……这……”钟林逍忽然被人问得立地哑了嗓子,他眼神慌张闪躲着,嘴里却愣是憋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他突然发现,这问题他好像答不上来。
——因为他有关“侠义”的全部认知,全都是从话本子里、从他父亲生前讲述的评书中得来的,他从没真正去沉下心来考虑过这个问题。
“并且,倘若有人因贫困而被迫做出了某些‘不义’之事,或是某个富人在发迹之前遍行‘不义’,发家之后却又广行善事,普济邻里,做尽了世间‘有义’之事,那么,前者可还当要被‘济’,后者可还需要被‘劫’?”
祝岁宁面色平静,张口轻描淡写地吐出了两个极有可能就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例子,为防那孩子听得不大分明,她还甚是贴心地将身边人代了进去,把那原本还稍显模糊了的例子变得生动无比。
“自然,这例子我还可以给你举得再真实一些,就比如,假设——我说的是假设——假设有一日,你爷爷因你生了重病,且家中再寻不到半点值钱的东西,而被迫跑去了镇中富庶人家行窃。”
“那么,已经做了‘小偷’的你的爷爷,可还能被当成是该被‘济’的‘有义’之贫?”
“可是我爷爷才不会去做什么小偷!”听了那例子的钟林逍陡然生出了满腹抵触情绪,女人对着他的抵触浑然不为所动:“我知道,所以我才说是假设。”
“正如我刚才那例子里所展示出来的那样——‘行窃’,当然是这世上顶顶的‘不义’之一,但倘若是一个年近七旬了的古稀老人,为了自己重病的孙儿而‘不得不’行窃,这行为听着是否又会让人无端多出那么几分的动容,好似是让这‘不义’变成了‘有义’?”
“——可是无论如何,‘行窃’就是‘不义’之事,它并不可能因为行窃者行窃时所谓的‘初心’,就改变了它固有的恶劣性质,尤其那富庶人家在这件事里本身又是最为无辜的那一个,他们是平白无故地遭了此番劫难;同时,难道我们能因在暮年时被生活所迫,而只为了这么一次‘不义’之事,先前却一辈子都老实本分的老人,就这样打成了世间最下作的‘不义’之人吗?”
“这样的判断,是否又会有失公允?”祝岁宁一动不动地盯紧了那孩子的眉眼,“钟家小子,你认为呢?”
“我……我不知道。”钟林逍颤巍巍哆嗦着飞速摇了脑袋,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绕进去了,整个人的脑瓜都晕晕的,分不清了东西南北。
“偷东西这行为肯定是不对的……但是那个老人似乎又很有苦衷……但是就算这样偷东西也还是不对的……可他都被逼到不得不去偷东西了,他哪里还能有别的路走?”
那孩子捂着头颅不住重复着,双眼内写满了挣扎与痛苦,女人闻言不动声色地一点下颌:“对啊,的确就像你说的那样。”
“‘盗窃’肯定是错误的,但一个一生都没做过什么恶事的老人都已被逼到要去盗窃了,他还有什么其他活路可走?”
“是以,在这种情景之下,你又该如何去区分何为‘义’或‘不义’?这世上终竟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被叫做‘侠’,终竟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被叫做‘义’?”
祝岁宁一句迭过一句的问着,钟林逍只觉自己的脑仁一阵疼过了一阵。
“呜呜……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某一瞬他终于再受不住,尖叫一声抱着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好像在这个瞬间突的崩塌掉了,但他又不知道那种“崩塌”的感觉究竟又来自于何方。
“我知道你不知道。”女人的声线平缓着而不起波澜,她只俯身拍了拍那孩子的发顶,墨色的眼瞳内静得如同一只小潭,“所以,回去吧,钟家小子。”
“在你能想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侠义’之前,就不要再上这山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