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里,湄赛河下游。
月亮被厚重的乌云吞没,只有几颗疏星在云层的缝隙里,透出微弱而冰冷的光。
河面上飘着一层黏腻的薄雾,带着水草腐烂的腥味和快艇柴油机不完全燃烧的呛人臭味,钻进鼻腔,让人胸口发闷。
两岸的原始丛林在夜色中,如同一头头沉默的黑色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巨大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压过来,将河上这几艘小艇吞噬殆尽。
赵猛就坐在一艘冲锋快艇的前端。
他身边,是沙先生的头号马仔阿坤,以及十几个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血腥味的亡命徒。
他们手中的AK短突,在黑暗中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阿坤用冰冷的枪口,不轻不重地顶了顶赵猛的后腰。
那触感坚硬而冰冷,带着死亡的威胁。
“小子,最好别耍花样。”阿坤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毒蛇在吐信子,“前面就是你说的位置,如果我看不到仓库,第一个就崩了你。”
赵猛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仿佛没有感觉到后腰那致命的威胁,只是抬起手,指向前方一处被茂密植被完全覆盖的河湾。
那里看起来和周围的任何一处河岸都没有区别,只有蚊虫的嗡鸣声。
“就在那里。”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糯卡很狡猾,入口在一个废弃的码头下面。需要潜水进去,穿过一条大概三十米长的水道。”
这个入口信息,是祁同伟给他的情报网中,价值最高的一条。
糯卡自以为这是天堑,是他最安全的保障。但在国家机器的渗透下,这不过是地图上一个被标注出来的红点。
阿坤死死盯着那片黑暗的河湾,眼神中充满了贪婪和狐疑。
他挥了挥手,身后两个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如铁块的男人立刻脱掉上衣,只穿一条短裤,像两条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河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河面上只有快艇发动机轻微的怠速声。
阿坤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赵猛的后腰,手指就搭在扳机上。
终于,水面“哗啦”一声,两个人头浮了上来。他们朝着快艇,比了一个国际通用的“安全”手势。
阿坤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无法抑制的贪婪喜色。
情报是真的!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赵猛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讶,有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此人不可留”的杀机。
“行动!”
阿坤低吼一声,一挥手,除了留下两个枪手在船上看守赵猛,其余所有人如同林中猎豹,悄无声息地朝着那片河湾摸了过去。
快艇的发动机熄了火,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赵猛被两个枪手用枪指着,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平静地坐在船头,看着远处的黑暗。
他的一只手,搭在冰冷的船舷上,五根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嗒…嗒…嗒…
赵猛的敲击,停在了第二十下。
他知道,时间到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就在看守他的那两个枪手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时候——
“哒哒哒哒!”
河湾的方向,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激烈的枪声!
那枪声短促而密集,像是炒豆子一般,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看守赵猛的两个枪手浑身一激灵,立刻举枪警戒。
“怎么回事?被发现了?”
“干!阿坤这帮蠢货!”
他们话音未落。
“轰——!!!”
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猛地从河湾深处传来!
一团巨大无匹的橘红色火球,冲天而起!那火球翻滚着,膨胀着,将半个夜空都照得如同白昼!
河面上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末日般的血色!
紧接着,狂暴的冲击波携带着滚滚热浪,横扫而来!
“趴下!”
赵猛恰到好好处地露出一丝惊愕,大吼一声,一把将身边的两个枪手按倒在甲板上。
下一秒,冲击波狠狠撞在快艇上!
整艘快艇被巨力掀起,又重重地砸在水面上,剧烈摇晃,几乎要翻覆!
水花和泥浆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仿佛下了一场肮脏的雨。
那两个枪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吓得魂飞魄散,趴在甲板上,瑟瑟发抖。
“爆炸……怎么会爆炸了?!”
“我的天……这他妈是炸了一个军火库吗?!”
赵猛从甲板上爬起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但心里却明镜似的。
成了。
很快,远处的水面上,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和呼救声。
阿坤带着剩下的人,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
他浑身湿透,脸上被熏得漆黑,还带着几道血口子。
那身骚包的花衬衫被烧得破破烂烂,一条胳膊软绵绵地耷拉着,显然是脱臼或者断了。
“妈的!妈的!”
阿坤一上船,就指着爆炸的方向,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糯卡那条老狗!那条疯狗!他妈的居然在仓库里装了炸药!”
他吼着,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疯了。
但他看向赵猛的眼神,却彻底变了。
之前的怀疑、审视、杀机,在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中,被炸得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敬畏的眼神。
他怕的不是赵猛,而是这种仿佛能预知一切的可怕能力!
赵猛“恰逢其时”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和后怕,仿佛也是刚刚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看来,我们都低估了糯卡的狠毒和疯狂。”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开始为阿坤计算这笔“买卖”的得失。
“不过……阿坤大哥,虽然货没了,但这个仓库被端,糯卡也算是断了一条最重要的胳膊。他囤积的所有准备出给欧洲的货,全都在这场大火里化为乌有了。”
赵猛看着阿坤,缓缓地说出了结论。
“至少在欧洲的生意,他半年内,都别想恢复了。”
阿坤一听这话,愣住了。
对啊!
他刚才被爆炸和损失冲昏了头脑,现在被赵猛一点,瞬间清醒过来。
虽然没抢到货,还折了几个兄弟。
但糯卡的损失,是他们的十倍、百倍!
用几个手下的命,换死对头半年瘫痪,这笔买卖,不亏!甚至血赚!
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叫阿猛的男人,他提供的情报千真万确!
而且整件事里,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动了动嘴皮子。
兵不血刃。
甚至,他还“预判”了糯卡的狠毒,提前让阿坤他们有了心理准备。
这种坐镇后方,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运筹帷幄……这他妈哪里是个刚出狱的混混?这分明是个算无遗策的军师!
一瞬间,阿坤看向赵猛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下级看待上级,马仔仰望大佬的眼神。
他让人给赵猛松了绑,然后强忍着胳膊的剧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赵……赵兄弟,这次算哥哥我们栽了。但多亏了你的情报!你放心,你的这份情,我们老板记下了!”
他拍着胸脯保证道。
“我们老板说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沙先生最尊贵的朋友!”
……
与此同时。
消息,如同插上了最快的翅膀,以惊人的速度跨越国境,传回了东山塔寨。
林耀东的祠堂里,灯火通明。
他依旧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手里捻动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
一个手下正跪在地上,用最快的语速,汇报着刚刚从金三角传回来的消息。
“……沙先生的人强攻仓库,触发了糯卡预设的炸药,整个仓库被炸上了天,双方都损失惨重……糯卡这次至少损失了八千万到一个亿……”
“……赵猛全程没有动手,留在船上,毫发无伤……”
“……沙先生那边传来消息,说赵猛现在是他们最尊贵的客人,两边已经称兄道弟……”
林耀东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祠堂里,静得可怕。
当手下汇报完最后一个字,退出去后。
林耀东捻动佛珠的手,第一次,停了下来。
那双浑浊而又精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跳动的烛火,眼神变幻莫测。
一个亿……
兵不血刃……
全身而退……
这几个词,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原以为,自己扔给赵猛的,是一个必死的局。
却没想到,赵猛不仅破了局,还掀了桌子,顺便把隔壁桌的菜也给抢了。
这个棋子,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
不。
他已经不是棋子了。
他有资格,成为棋手。
林耀东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林三宝的号码。
“三宝,阿猛回来的时候,你亲自去村口接一下。”
电话那头的林三宝愣住了。
林耀东没有解释,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用我们塔寨,最高的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