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二十一年,三月初七

    三月,本该春光明媚的时候,可这半月来京中却一日冷过一日,前几日还下了场雪,白茫茫的尽数落在金砖红瓦上还未消融。

    一片寒风凛凛中,肃王府今日的热闹就不免格外显眼。

    正午,王府前院开宴,还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

    台上锣鼓喧天唱着祝寿词,台下宾客喜笑颜开,便是寒风也挡不住躬身往返的下人个个表现得喜气洋洋——今个是陈侧妃芳诞。

    不提王爷百忙中还亲自过问寿宴的事,单说这陈侧妃,不仅家世清贵,人也美貌心善,温婉贤淑...最最要紧的是,她养着的可是王府唯一的小公子,金贵稀罕的和眼珠子似的,就连王妃都少不得要多给几分颜面。

    这不,今日席间肃王妃万氏脸上一直都是温柔闲适的笑意,便是被酒水污了衣摆也没恼,只温和笑笑,被丫鬟簇拥着回正堂更衣。

    待进了正堂,其他人都只在屋外候着,内室只留了喜鹊和金台伺候。

    喜鹊和金台是万氏的陪嫁丫鬟,这些年也历练的十分得体,只这会儿喜鹊却忍不住露出些愤懑来。

    万氏瞧在眼里,随手抚了抚衣袖,笑着道:“大好的日子,喜鹊盈门,该高兴才是。”

    喜鹊看着万氏脸上的笑都替她委屈,:“奴婢是您的喜鹊,该报喜也只给娘娘您报喜。”

    从前王府里尊卑有序,肃王爷又不爱重美色,这府上哪个侧妃、夫人侍妾不是看着王妃的脸色行事?

    偏偏...如今府上只养了一个孩子在侧妃陈氏跟前。

    那陈氏,打眼一瞧就不是个好的。

    外柔内奸,又惯爱含沙射影、以退为进,从前还知道假惺惺的装装样子,如今仗着底气足,却是越发放肆得意了。

    万氏看了眼咬着唇的喜鹊和一旁还稳得住的金台,还是笑着,:“到底是耐不住气,毛毛躁躁的急什么。”

    看喜鹊还要说什么,万氏摇摇头,轻声叹了一句,:“说起来,福宝儿是个好孩子,可惜生母...唉,着实可怜了些。”

    听见王妃的感慨,金台接过了话,:“那小陈氏生的也算有几分姿色,只人却不十分伶俐,王爷一贯瞧不上这样蠢笨的...谁成想她竟有了小公子...”

    说到府上的小陈氏这人,那可真是...

    你说她运道不好吧,这么多年,王府里来来去去那么多女人,偏只有她生了这千金万贵的一根独苗。

    可你要说她运道好吧,也不尽然,攒了几百辈子福气拼死拼活生下来的‘宝贝蛋儿’还没看一眼就被抱走了,这些年若不是府里照拂,只怕她都能悄无声息的没了。

    “小陈氏福薄,缠绵病榻至今,听说前几日因着咳血,陈侧妃还求了枝百年的老参,只怕已是不大好了。”

    闻言喜鹊心头一动,:“娘娘,那咱们...”

    万氏摆了摆手,不叫喜鹊说什么,只侧耳听了听外头传来的锣鼓声,笑着道,:“想来好戏开场了,走吧,咱们也去瞧瞧。”

    喜鹊和金枝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也笑着点了点头,:“是。”

    ......

    后院

    这会儿人都去了前庭,倒显得空荡荡的越发阴冷,只最里侧的小院时不时有几声咳嗽绞碎在寒风里,听不大真切。

    “咳咳咳。”

    陈琇躺在榻上又吃力的咳了几声,她睡的这屋烧的是上好的银丝炭,甚至不吝炭火烧的十足十的热。

    闷热的炙烤叫陈琇身上黏腻腻的一片,特别是喉咙处,像是哽了一团火,又烫又疼,呼口气都是煎熬。

    渴得冒烟的陈琇自醒过来就紧盯着旁侧小桌上的水杯。

    就这么死死的看了半晌,终于攒足力气的陈琇微微抬身,勉强伸手去够水杯。

    一点,还差一点...陈琇手抖了一下,水杯被推得远了些。

    就差那么一点,陈琇半撑起的身子和悬空的两个胳膊都在发抖,可再稍一用力——

    咔哒,杯子倒了。

    眼睁睁的看着水倒在了桌上,又顺着桌边滴到地上,陈琇身子颤了颤,‘砰’的摔回床上。

    即便是发出这样的动静也没人进来,陈琇呼哧呼哧的喘过气,随后勉强举着手,张嘴舔了舔被沾湿的手指。

    ......

    屋外,寒风阵阵,一个小小的身影顶着风跑到了这院门前。

    他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匾额,霁月堂。

    就是这,犹豫踌躇了数日,今日鼓足勇气跑了出来,竟真的叫他顺利的跑到了这。

    站在这院门口,几番犹豫,小小的脚抬起了几次,却没能迈过门槛,直到隐约听见好像有嬷嬷唤他的声音,他深吸了一口气,捂着自己砰砰跳的极快的心口,不再犹豫,抬脚进了院内。

    ......

    “嘎——”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陈琇躺在床上,听着这动静连眼睛都没睁一下。

    顾不上想为什么一路没人阻拦,推开门的福宝儿一鼓作气进了内室。

    干燥又闷的热气猛地喷了福宝儿一脸,他原地站了片刻,才鼓起勇气又往里走了几步,绕过屏风,就看见床榻上那个消瘦的人影。

    榻上的人没有盖锦被,就这样躺着,胸膛的起伏都不大,搭在身上的手腕都细细的一点,瘦的可怜,屋内这么热,都没叫她的脸上有红润的色泽...

    也是这一瞬,陈琇猛地睁开了眼。

    她偏过头,看着不远处站着的那个小不点,呼吸一窒。

    约莫五六岁的年纪,那么小的一点人,脸上还沾着汗,嵌着美玉的帽子下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鼻子红红的,一身红色的绣缎小夹袄,颈间衣裳的绒毛圈外还露出个玳瑁的项圈,乍一看像是年画上的小童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这般大的年岁,这般穿着和样貌...

    他是...

    这一幕和做梦似的,陈琇不敢眨眼,甚至不敢吸气,只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人。

    瞧他看自己,陈琇是想笑一笑的,可她的嘴角刚翘起来一点,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的往下掉。

    尽管陈琇没说话,可看她笑着哭,福宝儿心口也觉着闷闷地难受。

    他往前走了几步,眼神顺着泪珠就看清了陈琇瘦的脱相的面容和干枯皲裂的唇上,转头又看看打翻的茶杯...

    福宝儿走上前踮着脚取了茶壶倒了半杯水,随后走到床边,托着陈琇的头慢慢的喂给她喝。

    看陈琇喝的急了,他小声的道,:“慢点...您慢点。”

    就这样,福宝儿倒水,陈琇喝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的两人就一直重复着这个举动,直到最后一次,福宝端起了茶壶时却倒不出水。

    他双手抱着茶壶,回头看向陈琇,愣愣的道,:“...没了。”

    陈琇捂着自己的肚子,用嘶哑的声音笑道,:“正好,我也喝饱了,你瞧,我的肚子都喝的圆溜溜了。”

    福宝儿抿了抿唇,随后放下了手里的茶壶。

    又犹豫了片刻,他转身走到床边。

    福宝儿看着陈琇,他第一次在府里见到如陈琇这般宛若枯涸的人,她的模样叫福宝儿有些惊悚,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半晌,他轻声的道,:“我叫福宝儿。”

    瞅着福宝儿,陈琇心头酸涩的厉害,她强忍住哽咽,:“我是...”话还没说完,倒先咳嗽了起来,陈琇连忙偏过头,用帕子紧紧地捂住了嘴。

    剧烈的咳嗽叫陈琇回过神,福宝儿,他生的这样好...而她呢,病怏怏的躺在这,躺的身上的肉都烂了,生的恶臭的褥疮,如今,不过是哽着一口气不肯就死,苟延残喘罢了。

    看陈琇咳的厉害,福宝儿上前想帮她顺顺气,却被陈琇用袖子包着手轻轻推开了。

    高兴糊涂了,她病的这样厉害,怎么还敢叫福宝儿沾身。

    陈琇死死的捂着嘴抖着身子剧烈咳嗽几声,压下满嘴的腥甜,她转过头,用眼睛一遍又一遍的描绘着福宝儿的眉眼,忍着心如刀绞的痛楚,笑着道,:“我是,是你的...姨娘。”

    陈琇笑的太过痛楚,看的福宝儿都有些哽咽,他还要说什么,就听见外头传来急切的呼喊声,紧跟着门就被撞开了。

    满头大汗的嬷嬷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来,看见福宝儿,她嚎的大喊一声,:“阿弥陀佛,小公子在这呢。”

    很快,乌泱泱的进了一串的人。

    她们看着福宝儿那叫一个急切,七手八脚的涌上来,其中一个高壮的嬷嬷冲上前一个箭步就抱起人往外走。

    众人只管护着福宝儿,根本顾不上理会躺在床上一脸病容的陈琇。

    被抱起来的福宝儿一直看着陈琇,他张了张嘴。

    像是隐约听见他唤了一声,:“...姨娘。”

    陈琇眼泪刷的就掉了出来了,看着越来越远的福宝儿,直到看不见人,她才流着泪轻轻应了一声,“诶。”

    ......

    前庭,被众星捧月的陈侧妃眼下可谓是春风得意。

    如今朝堂上,太子被废,大皇子也遭圈禁...偏肃王爷差事做的好,最得圣人青眼,前几日甚至还要王爷带福宝儿进宫,不仅亲手抱了,还赏了如意。

    若有朝一日...她的福宝儿又是府上唯一的子嗣...

    陈玉岚克制的低头饮了一杯酒,今日酒水竟都是甜的。

    “娘娘,娘娘...”

    匆匆过来的敛霜附耳几句话的功夫,叫陈玉岚心中的得意冲了个七零八碎。

    一听事关福宝儿,陈玉岚顾不上其他,勉强端住神色匆匆往后院行去。

    进了院,亲手抱住福宝儿的陈玉岚松了口气,可还等这口气喘匀,就听他问起霁月院里的人——

    !!!

    陈玉岚的呼吸凝滞了片刻,此刻她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陈琇不能再留了。

    低头看看还在等她回答的福宝儿,陈玉岚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但话还没出口,眼泪就先流了出来。

    陈氏很少当着福宝儿的面哭,看着陈玉岚的泪眼福宝儿慌了神,他连忙反手抱着陈玉岚,:“娘,对不起,今天让你担心了,您别生气,我下次不乱跑了。”

    福宝儿越是这么懂事,陈玉岚心头越难受,养了这么久,就算一条狗,都该生出感情了,更何况聪明伶俐又这么孝顺的福宝儿,陈玉岚曾经也几次犹豫,可这次...府上碍眼的人太多了,心怀不轨的,也太多了。

    陈玉岚抖着手抱紧了福宝儿,流着泪重复,,:“福宝儿,娘知道,娘的福宝儿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不能再拖了,趁福宝儿记事还没那么清晰,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他们娘俩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

    宴席散了的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一声凄厉的哭喊打破了王府的宁静。

    素日最是温婉体面,昨日十足风光的陈侧妃却半点仪态也无,披头散发不管不顾的闯入了明栎堂。

    小公子发起了高热!

    霎时整个王府都被惊动了,肃王甚至亲自去宫中求了御医入府。

    ......

    霁月堂

    陈琇正逼着自己努力吃着粥。

    往日陈琇只吊着命不死就是了,可几日前,她见着了福宝儿,他生的那般惹人喜爱,又那么乖巧伶俐...

    陈琇不敢奢求别的,她只求还能再见一见福宝儿...激起了求生欲望的陈琇拼命求活,也努力吃着粥饭,她娘说过,只有好好吃东西,人才好的快。

    一碗粥吃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还没完,所幸屋里热,饭食冷的慢。

    吃着吃着,却听见了门口传来了说话声:“...她就是个祸害,你说咱们小公子被养的多好啊,可叫她一冲撞,回去就大病一场,到这会儿还没退热。”

    “谁说不是呢,这几日侧妃娘娘不吃不喝,衣不解带的守在小公子榻前,听说昨日跪在佛前为小公子苦苦祈祷,连额头都磕烂了。”

    “唉,当真是慈母心肠。”

    “这般辛苦,还得顾着屋里这命硬的晦气,每每入冬都早早的拨了一半的份例来,如今屋里还烧着银丝炭呢,这可是宫里拨下来的好东西,陈侧妃却每年都送来了。”

    “不止呢,听说还专门求王爷拨了这院子,份例加倍,侧妃还惦记着去求药...这世上还有谁比咱们侧妃娘娘心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正起劲时,身后的门却开了,转头一看,却是那个本该起不来身的小陈氏。

    她双手撑着门,瘦的人都脱相了,像只剩把骨头撑起皮,风一吹都能吹散似的,更兼之她脸色青白,乍一看,竟恍若青天白日见了鬼。

    这般模样的陈琇吓了她们两人一跳。

    回过神,就听她哑着嗓子开口了,:“小公子怎么了?”

    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左边圆脸的丫鬟撇撇嘴道,:“好叫陈侍妾知道,小公子前几日在这院里沾上了脏东西,回去就病倒了。”

    “如今瞧着您的身子骨倒是愈发健壮了,可怜我们小公子却被沾走了福运,眼下烧的人都抽抽了,也不知能不能...”

    话没说完,忽然就被当头喷了一脸。

    丫鬟愣愣的摸了摸脸,只摸了一手的血。

    “啊——”

    惊叫声里是倒在地上眼神发直的陈琇。

    恍惚间,她的眼前是嫡姐居高临下打量着衣不蔽体的她时说话的模样,:‘陈琇,能生下这孩子就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你是个命悲身贱的福薄人,这辈子以草芥微薄之身尽享天家富贵你就该知足了,若要奢求其他,对你,对这孩子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到头来只能是害人害己。”

    “听着,我的东西,你不能觊觎,甚至不该有的念头一丁点都不能有。”

    “不然,在这府上,一场风寒,一只猫,甚至是一盆花,都能轻而易举的要了他的命。”

    “陈琇,为了他,你也好好想想吧。”

    她的嫡姐,从来都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十几岁入府吃足了教训,硬生生熬成这般模样的陈琇深有体会。

    她嫡姐的警告,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防不住的。

    偏偏她连这院门都出不去的破烂身子还能做什么?

    再赌一赌她嫡姐的狠心,赌一赌...福宝儿的命?

    陈琇呕着血惨然一笑,是她的错,她连累了福宝儿,像她这样的人,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呢?

    不过是害人害己。

    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干干净净的去了,给他让条生路。

    撑着的一口气散了,陈琇熬不住了。

    她是硬生生熬死在这锦绣堆里的,直到断气,陈琇的眼睛还睁得很大,直愣愣的盯着门口。

    ......

    这一日,京城里风雪停了,院里的迎春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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