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东风催柳信。

    窈宁从沉沉的梦里惊悸而醒时,狻猊香炉中余烟已尽,烧透的香印灰透出死寂的冷白。

    她听见窗外有鹂鸟闹春,挑帐朝窗边看,见天光已大亮,绿窗金影,恍惚要到了繁花渐胜的时节。

    “锦春,扶我到园中走走吧,天气似要暖和了……”

    屏外人闻声转入,不是锦春,却是长宁帝李继胤。他上前将金丝帐挂起,蹲下为窈宁穿鞋。

    窈宁却勾脚避开了他,婉然道:“这些事叫下人做吧,陛下,怎能经你的手。”

    李继胤拗不过她,转而为她梳发披衣。

    坤明宫里的铜镜被有心人换过,不再光鉴如新,而是久未磨亮,蒙蒙如罩下雾露,叫人看不清病容疲色,只照见两个人影相偎,看影子,仿佛年少新婚,恩爱缠绵。

    李继胤低声在她耳畔道:“柳青梅绿,连翘含苞,园中正是好时候,我伴你一同过去。”

    病榻上躺久了,初春的阳光也照得皮肤生疼。祁窈宁走出了一身薄汗,行到临水亭坐定,李继胤招手,随侍女官忙捧上热茶花蜜、金盆丝帕。

    祁窈宁拭过汗,随手将丝帕折成一叶舟,放到微风轻澜的湖面上。

    丝帕禁不住水,那船飘出去不过两尺便渐渐沉没,长宁帝当即变了脸色,呵斥侍立在旁的太监:“皇后的船在水里,你们就眼睁睁在岸上喘气吗?”

    内侍们慌神,纷纷往湖里跳,扑通几声,溅起一片乱琼碎玉。本是想将那丝绢折的小舟托起,却反被水花砸得更快往湖底沉下去。

    窈宁见此不免苦笑,劝长宁帝道:“湖里刚解冻,叫他们上来吧,别造孽了。”

    内侍们得了赦,又纷纷爬上岸,互相搀扶着退下。长宁帝怕水里的寒气冲了她,仔细为她拢了拢披风,说道:“工部去年新造了一条画舫,等天气再暖和些,五丈河化开冻,朕带你去北巡,去洛阳看牡丹,去黎川看桃花。”

    窈宁说:“妾看这园里的花就很好,何必折腾北上,这些钱省下来,也能稍缓军中困顿。”

    长宁帝闻言皱眉,“谁又拿这些事来烦你忧心,朕让子望兄入宫,是为开解你,不是反来添你烦恼。”

    窈宁解释道:“哥哥不曾与妾说这些,是妾自己猜的。”

    长宁帝道:“你只管好好养病,莫费这些心思。”

    窈宁笑了笑,“妾知道了。”

    长宁帝近来难得有时间陪伴她,因这三言两语,一时又失了兴致,默然负手望着湖面,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心。

    窈宁关切着他的心绪,“陛下,妾不是有意……”

    长宁帝猛然抬腿,将岸边一块太湖石踹下了水。

    “朕当然知道军中缺钱,已经欠了半年的军饷!朕也想开源节流,把钱都花在该花的地方!”

    水花迸溅,淋湿了他的衣角,内侍宫女跪倒一地,长宁帝叫他们滚远些。

    湖边新柳拂过他的侧脸,他便拿柳树撒气,狠狠将柳枝往下薅,直弄到满地狼藉,失了力气,突然转身拥住祁窈宁,整个人倚在她怀里狼狈地喘息。

    “对不起,阿宁……我不是对你,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

    他的声音因颤抖而显得无力:“收钱的人、用钱的人全都攥在姚丞相手里,就算朕将皇宫拆了换钱,这钱经他的手,只会被上上下下昧干净,到不了军队。与其叫他们把钱都贪了,不如用在皇室,哪怕只能建画舫撑颜面,也强过他们两头贪……你看那姚清韵,冬天吃葡萄、夏天冰荔枝,一盆芍药抵得上十户中等人家的年赋,你又何必辛苦贤惠,叫她占尽风光!”

    窈宁想说她不在意这些,又怕此话反令他更难过,遂不再言语,只缓缓抚着他的后背,试图平息他的心情。

    日光比初至园中时更盛。

    然而绿湖中泥沙乱搅,满地残叶断枝,好好的春景,如今只望见满目疮痍。

    过了二月,坤明宫又换了一轮医正,太医杨叙时奉诏守在坤明宫,每日写方熬药、看诊行针,片刻不得安歇。

    祁令瞻的手伤一直仰赖杨叙时看顾,春季是血肉复生的时节,伤痕处痒得厉害,又兼近来常常临案执笔,过于疲累,时有钻心之痛,常骤然心中一窒。他疑心这是骨肉血脉间的某种灵犀,自梦中惊悸后不敢再睡,怅然独坐了整夜。

    照微一早来他院中摘石榴花,冷不防碰见他站在石榴树下,撞了个正着。

    榴花灼灼如火,隐在浓绿的密叶里,随风如燎原,满园春色不胜其艳,祁令瞻负手立在树下,正仰面听其间嬉闹的鹂鸟。

    襕衫浅青,风露淡白,俱是清冷色,唯有眉眼生得昳丽雅致,然望过来时目光深寂,如佚散花中的仙人碑帖,霜露洗净其尘,也洗现其遗世独立的冷峭孤寒。

    照微因这一眼而滞住脚步,祁令瞻看见她手里拎的铁剪和白玉瓶,淡淡说道:“平彦说是夜里风大,把花都吹落了,我在此守了一夜,不见东风摧残,倒是等来了西风。”

    照微正是打西边过来的。

    她并不心虚,悠然上前,“什么东风西风,我也只来过两回,好花既是开给人看,我先替兄长赏过了。”

    祁令瞻问:“三月红榴花,八月紫牙乌,你今日剪了花,明日将何处取果?”

    照微转着手里的剪刀说道:“花在三月,果在八月,其间春有虫蠹,夏有暴晒,秋有霜雹,满树花结十数个果,又有一半要鸟雀先啄,几个能进我肚子里?何况尚不知八月身在何处,有无品石榴的心情,与其苦苦盼取明日果,何如怜得眼前花。”

    祁令瞻倏然轻笑,“歪理。”

    说罢却从她手中接过剪刀。

    他身量生得高,稍稍抬脚就能碰到树顶的石榴花,花朵经他精心照料,开得比寻常榴花更大更红,此时却被毫不吝惜地裁下长枝,花叶抖落一地冷露,照微忙抬袖去遮。

    这石榴树是存绪十九年为照微种下的。

    那年照微十岁,西州的客人来永平侯府拜访,带来两盘西州石榴。照微尝到了故土特产,也偷听到生父殉边的隐情,她伤透恨极,哭闹着要回西北,为了安抚她,祁令瞻将分给他的石榴剥开洗净,种在院子里。

    那时祁令瞻指着刚盖实的新土对她说:“榴树一年生苗,五年结果,枝干未长成时易被风摧雨折,遑论承果实之重。照微,你如今尚需家人照顾,等这榴树长大,堪经风雨、能馈果实之时,你才有资格离开侯府,去做你想做的事。”

    如今榴树结果已数年,年初瑞雪丰厚,今年的果实想必格外甜,但照微却改了心思,爱起了榴花。

    她舍弃经年所愿时洒脱得如同从未起念,一如西州,一如石榴果。此刻她抱着绚烂的石榴花,满心都是欢喜。

    “窈宁姐姐最爱榴花,我今日入宫去看她,给她带这支最红的,能养半个月呢。”

    闻言,祁令瞻手指微微一颤,尖锐的疼痛骤然自腕间刺向心头。

    虽是刹那之感,却仿佛某种不祥的征兆。

    他问照微:“是宫中宣召还是你递了帖子?”

    “姐姐派女官来宣的。”照微摆弄着怀里的花瓶,见祁令瞻面色有异,问道:“是有什么不妥?”

    祁令瞻轻轻摇头。没什么不妥,只是一种忽如其来的预感。

    他检查照微瓶中的花枝,怕窈宁睹物伤神,将稍有枯败迹象的叶与花都剪去。

    “去吧,路上小心些,别摔了。”

    照微抱瓶离去,祁令瞻望着手心里花瓣折损的一朵榴花,又兀自在风露中立了许久。

    他心里明白,照微下决心留京入宫,是因为她可怜窈宁。在她心里,窈宁仍是闺中那个单纯可欺、不谙世事的姐姐,纵老夫人逼她连月刺绣,她仍会淡淡噙笑,无奈而包容。

    她不知道窈宁宣祁凭枝入宫侍疾的真正目的,只紧张别人有没有欺负她姐姐。对于答应入宫这件事,照微让他不要告诉窈宁。

    她说:“人有念则求生,无憾则速死。我在回龙寺时,遇两位夫人各为生病的丈夫祈福,富户丈夫病得轻,上无高堂须侍奉,膝下儿女皆已成家独立;贫户丈夫病得重,母亲目盲痴呆,儿女高烧不退,家中炊米将断,连个劈柴的帮工也没有。本以为贫户难捱,谁料两个月后,来寺中请沙弥做法事的是富户夫人,来还愿的却是贫户夫人。可见药石无医之地,说不定仍能靠一口气赌一赌。”

    她说得不无道理,但世上不止有富户与贫户两种人,更有一种人能为心中执念不择手段、不计生死。

    窈宁即如此。照微不知祁凭枝入宫的原因,祁令瞻却清楚。

    他曾在心中反复掂量,怕窈宁因不知情而作出傻事,最终仍将照微的决定悄悄告诉了她,连带着照微所讲的富户与贫户的故事。

    他对窈宁说:“照微长这么大,从未如此谨小慎微地顾及过谁,你若真感激她,就别辜负她的情意,好好养病,才是万难之解。”

    窈宁听罢只是一笑。

    那时她说了句什么,祁令瞻没有听明白,如今站在榴花树下,身后疼出的冷汗被早晨的凛风一吹,忽而化作一线清明,一瞬灵犀,使他陡然想起了那句话。

    她问他:“哥哥,依照微的性子,你觉得是爱让她长久,还是恨令她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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