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河谷之中,水声滔滔,昼夜奔流。
两岸昏黄,尽是种种土坡和半被埋在黄土之间的岩石。
清晨时分,一侧高岸之上,呼喝之声,不绝于耳,掌风刀气,掀起满地狂飙,烟尘笼罩数里之间,起起伏伏,众多人影在其中兔起鹘落,殊死搏杀。
居然足足有几百个人在这里激战。
最骇人的地方,是其中有一条浑身缠绕着黑雾,腾挪飞舞的巨大蜈蚣,隔空驾驭着诸般法宝,制造出黑煞锁链、骷髅飞头、猩红毒火等等,动辄一扭身,就掠过上百丈的距离,狂轰滥炸,这里有一大半的嘈杂声响和烟尘,都是被它掀起来的。
不过他攻势之中,最歹毒凶残的那一部分,都被往生大师手里的一杆禅杖硬朗的接下。
这方丈登峰造极的八步赶蝉,八步之内, 能在空中如履平地,凌空纵横百丈之间, 动作之迅猛, 比那头会飞的蜈蚣也不逊色分毫。
事实上, 就算这头蜈蚣屡次想要借着飞行便利,笔直高飞, 拉开距离,也被纵追八步,青云直上的往生大师, 又给压了回来。
宗师层面的优势劣势,有时候足以决定整场战役的走向,往生方丈现在牢牢的占据着上风,可是李珙的心绪却是越发沉重。
嘭!!!
李珙的一道掌力卷起尘埃,如同凌空狂流, 重重的轰飞了不远处的三名教众。
这些教众都是灰黑的一身装束, 头顶一个发髻, 不用木簪, 仅用发绳牢牢缠绕固定, 普遍体型魁梧, 步履沉重, 称为铁塔一样的汉子绝不为过。
承受了最大攻击力的那一个, 浑身不知多少骨头被这一道掌力震碎,尤其是胸腔,像灌水的口袋一样扁了下去,落地之后就从周身迸出鲜血, 哀嚎了一声,彻底死去。
另外两个被波及的教众,本来至少也该断了好几根肋骨, 震伤内脏,却刚刚落地, 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口中发出凄厉尖锐到不似人声的嚎叫,体型再度膨胀。。
灰黑色的袍子本来极为宽松,现在已经被他们撑得紧紧绷在身上, 终于呲啦一声裂响, 袍子上面撑出了几十道豁口。
从衣服的破口直接可以看到, 那些棱角分明的肌肉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棕黑的硬毛,衣服被彻底破坏之后, 破布却被这些硬毛夹住、刺住,不曾滑落。
他们的脸上已经布满了色泽相似的短毛,眼睛彻底化为金黄色的竖曈,獠牙外凸,脊椎似乎也略微弯曲向前,不得不四肢着地
在这两个教中四肢发力,又对着李珙扑过来的瞬间,腿部像不堪重负一样,自膝盖的部位向后猛然一折,看得人心头揪紧,莫名幻痛。
然而,在李珙侧身踏步,手掌划过两道绝妙弧线,把这两头怪物分别打飞之后才发现,他们的膝盖并非受伤,而是变成了反曲向后的关节,在半空中灵活的一转,双足触地,就能弹射整個身子向前。
“妖人!!!”
李珙脸皮一颤,乱斩芙蓉掌尽展杀招,双手及衣袖残影纷纷,如同莲花盛开,片片花瓣旋转飞离,重锐如刀。
每一片花瓣都是一道掌力,连出三十几掌,将这两个怪物打的像烂泥一般软在了地上。
可周围接连传来不同的狂嚎,战场之间,其他魔教教众的躯体也已经接连发生了变化,一道道体积翻倍成长的巨硕身影, 从衣袍之下撕裂而出。
李珙的心绪沉到了谷底。
从东都出发的三路追击人马之中, 最早与魔教有所接触的, 是李珙所在的这一路。
关洛阳他们三个名义上的师兄师妹,分在一支队伍之中,是李珙考虑到也许他们在作战之中更为默契,毕竟他们从前表露出来的武功根基,都跟武林中常见的宗派有不少的差异,如果把三人分开,放在其他队伍里面,很难产生足够恰当的配合。
不过在听说这个分配之后,古兰香和安非鱼的通讯令牌,就主动拿出来交托给了另外两支队伍,方便联络。
长安三大高手、休朔城六将,都属于军伍习气,被分配负责第二条路线。
而李珙本人,却没有继续跟长安三大高手同行,反而率领内卫精锐主力,跟少林众僧负责同一条路线。
因为三支队伍中的任何一路,在遇到魔教众人之后,都要有且战且走、周旋良久的能力,支撑到另外两支队伍的高手来援才行。
关洛阳他们三人皆具奇妙手段,身边人数虽少,却是平均素质最高的一批,长安三大高手和休朔城六将在一起,也有足够的底气游击纠缠。
而少林和尚虽然高手也不少,却深居古刹,在作战之中的判断未必能够做到那样精准。
况且他们的武功整体风格偏于刚硬,李珙又知道不久之前,少林的祖坟都险些被那些魔教中人挖了,正是这些和尚内心怒火最炽的时候,如果让这些和尚单独负责一路,就怕他们遇到魔教之人后,应变不及时,在其他两路人马来援之前已被围杀。
可是在上路第一天的傍晚时分,与魔教那批人手有了短暂的接触之后,李珙才发现,魔教那边居然也采取了分兵的策略。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也分了三路,但是他们这边遇到的那批人,是以一头飞天蜈蚣为首,邵凌霄和夜摩天明显都不在其中。
人数之多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却有大半都是连一流境界也没有达到的火罗教众,应当是在袭击老君山之前,就从分坛里面抽调出来的精英,这时候才被调用。
光凭李珙和少林众人,就成功的挫退了这批人手针对当地粮仓的袭击,并且乘胜追击。
一夜之间,双方辗转百里,道路曲折,从城镇入山野,又折回城镇之间,六次交手。
初时,因为往生方丈牢牢的压制住了那头蜈蚣,内卫和少林和尚又都精擅大型阵法,取得了一定的优势,然而一整夜鏖战下来之后,对面那批残余的魔教之人,居然越来越显得精神充沛。
尤其是那些一流高手以外的教众,神态之狂暴亢奋,到了一种不正常的程度。
无错
如今,当真连他们的肉体也彻底超出正常的范畴了!
“诸位!”
苏木的声音响了起来。
往生方丈早已经知道那头蜈蚣可以口吐人言,但除了当初从少林撤走的那一刻,这回相遇,六次战斗之间,那头蜈蚣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
直到现在,他一开口,老和尚就已察觉到了什么不同。
这种悠扬的语调,在激战之中维持声线的悠然姿态,依旧含着阴冷森寒的气质,却跟他突袭少林的时候,那种色厉内察,一败则躁怒暴跳的气质大有不同。
就像是无数上升的杂质,又沉淀了回去,不再渴望纯净,而安于、乐于去追求更浑浊的状态,用一个不太恰当的形容来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洗净铅华。
“你们知道吗?在数以万计的文艺幻想作品之中,大众所趋向于看到的总是邪不胜正,或者幸福战胜灾难的感觉,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这些主动挑起破坏,残杀路人的‘反派’,似乎是注定失败。”
恣意的语调和随性的用词,根本已不再有分毫顾及这个东方古代背景世界人们发言的习惯,可是,苏木所说的话,并不难理解。
“但是可惜,广袤的世界里,以悲剧收尾的作品,也实在是数不胜数啊。那些正是反派的胜利,而其实那些,才更符合现实、更存在于多数呢。”
往生方丈把他的话当做过耳清风,身子从半空一落再起,虎口磨弄,手上加紧,模拟阿难陀龙王的杖法,如同一条顶端青红的巨龙飞起,趁着苏木废话的时候,照准蜈蚣腹下轰击。
这头飞天蜈蚣除了驾驭诸多法宝之外,更是周身覆盖甲壳,多次直接以躯壳跟往生方丈的功力硬拼,也不曾损伤。
但昙华禅杖,实则具有视铁如泥,化坚为柔的神通,江湖中很多人以为那神通只是一种对于金铁之物的操控,那实在是太小瞧了这柄禅杖。
无论是铜铁五金,还是巨石水晶,抑或巨兽皮甲、绝顶横练的躯体,在禅杖神通真正发挥出来的时候,物性越坚固,在昙华禅杖面前,就显得越柔软。
面对这样的一击,半空中翻翻沸沸的那些黑雾妖风,猛的从千百个方向朝蜈蚣体内一冲。
苏木的神魂幽静的安落在蜈蚣的躯壳之中,广袖如云,双手的印法低垂在黑暗间,竟是准备已久。
他嘴角勾起冷笑,当真以为本座还会有第二次轻敌吗?
飞天蜈蚣的躯体一缩再缩,转瞬之间化作七尺长短,飞行如剑,遨游如虹。
那一刹那的动作之快,令任何人都看不清蜈蚣与禅杖交错的具体情景,仿佛两件东西都变作了空幻泡影,对撞着,互相穿透了过去。
但很快,空中就响起当啷啷啷的声响。
千足蜈蚣身体左侧,不知道多少如同玄铁利刃的刀足,在刚才那一下交错之际被击断,缩小的刀足脱离了本体之后,立刻恢复到原本的大小。
就像是上百把奇形大刀,携着刚才被禅杖击中的力道,激射出去,互相碰撞着插入地下。
千足蜈蚣快如飞剑,从背后一旋而至,斩向往生方丈的脊椎。
禅杖一晃,招架于后。
两道身影再度交错,崩分开来。
“阴谋总是反派主动策划的,主动权一早就在我们的手中,而肆无忌惮的破坏,更是永远要比顾忌良多的保护更轻松。”
七尺蜈蚣盘旋上升。
地面上那些异变的教众,有的如羊如狼,有的如蛇如象,还有体型庞大、生有多足,不知道像是什么生物的畸怪形状,与它们激烈交手的内卫、武僧,都在这种异变之中伴着惊骇被击退。
那些属于魔教的一流高手,躯体并没有发生这样的变故,他们也早就收到过提醒,可是真正目睹的时候,这样的上百个怪物从身边的凡人体内突然蜕变而来,依旧让他们也有一些忘了呼吸的感觉,第一念头便是后撤远离。
怪物们各式各样的嚎叫,成为了苏木声音的陪衬。
“所以,当他们已不存在生死的顾忌,不存在路线的约束,脑海中只剩下奔走破坏和西去长安这两种念头的时候,你们还能追上,能顾全吗?”
七尺蜈蚣已经上升到极高处,忽然奋尽法力,震碎招魂幡,团团乌云也似的骷髅黑烟爆发开来,覆压向下,接近地面的时候,足足弥漫数里之地。
往生方丈轰出一个大缺口,也无法彻底阻拦。
早就潜藏在那些人——那些妖魔体内的法禁被引动,让他们翻腾肆虐的欲望间,多出两道高悬如铁的意念。
“去吧,去吧,奔走烧杀,奔赴长安。”
当这些妖魔散乱不堪的从黑烟之间咆哮奔出,选择有理智的人根本不该选择的诡异路径,跳跃在河谷之间,攀爬岩壁,伏地游行,以颠倒常态的怪诞姿态,绝尘而去的时候,李珙和少林众僧,听到了那一句未尽的讥笑。
“你们想要保全更多才发动的追击……”
不过是个笑话!!!
“阿弥陀佛。”
洪洪之音,往生方丈长须染金,弯曲盘绕,依附在下半张脸,作怒眉罗汉相,倒拖禅杖,踏出黑烟。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提杖追黄云。”
少林众僧闻言,心头一清,双手合十,齐声念出当年昙宗神僧这幅字画的下半段来。
“降独龙,镇毒虎,何计孤身在东西?”
金眉往生转头向众僧一拜,心里眼里全无余物,只紧锁着飞腾而去的那条蜈蚣,追逐而去。
………………
亦在凌晨时,蒲州之内。
远有城墙矗立于朝雾中,近有府宅楼阁,屋舍堆叠至两条长街的尽头,都已残乱不堪,妖魔的身影在街道之间奔走,直至攀上城墙。
那股凌云而至、压得人眉心刺痛的剑意,随着惊涛拍岸的琵琶声响,也渐远去。
风将军的身影,从城墙那边倒射下来。
长达近丈的乌铁枪,顺势横扫,震碎了一头妖魔,怒啸出声,翻身直追。
殷将军死死的盯着那些散乱远去的妖魔,发丝微白,胡须潦草,整个人恍惚之间老了好几分。
他与桑、雷等人对视一眼,长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的咬牙下令。
“六人一组,各自去追。”
“记住!我要在长安看到你们。”
………………
第三条路线上。
关洛阳抵达三十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