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三息。
随后——
“前、前辈!”
天炉宗宗主“袁罡”连滚带爬冲出人群。
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紫金猿牌持有者,此刻却像被抽了脊骨的火猿,紫金冠歪在一边,发髻散开,额角血迹顺着眉心滑到鼻尖,却不敢抬手去擦。
他双手高举,掌心托着一只“火沁玉匣”,匣盖自动弹开。
“天炉宗……上下共一千三百二十七枚中品灵石,下品……三万四千枚,另火猿心七枚、折骨丹半成品三十四粒、赤阳草籽千斤……俱在此!”
声音抖得不成调,却生怕慢上一息,又急急补了一句:“另……另核心库房钥匙三把,地脉火髓支流图一卷,愿一并献与前辈!只求……只求前辈垂怜,护我宗门!”
话落,他“砰”地叩首,额头撞碎一块火髓砖,砖屑扎进皮肉,却不敢皱眉。
有了宗主示范,人群顿时像被刀割开的蜂巢。
“前辈!我……我只有八百灵石,全在此!”
“这是弟子五年积攒的十二粒折骨丹,愿献前辈!”
“火猿皮三十张、火沁玉胚两块……”
……
灵石、丹丸、草籽、兽核……像一场暴雨,砸向竞火台中央。
无人敢私藏——
在玄觉笼罩下,每一缕贪念都纤毫毕现。
一名内炉弟子刚把半粒“火猿心”往袖里缩了缩,便觉眉心一凉——
幽绿月刃已贴着他睫毛悬停,刃尖轻轻一点。
“噗!”
血花刚溅起,便被月华冻成红晶,叮然落地。
人群跪得更低了,额头几乎嵌进砖缝。
陆仁负手而立,袍角无风自鼓。
他玄觉一扫——
中品灵石一千九百三十枚,下品四万两千……
加上零零散散的丹药、材料,折算下来,足抵寻常半混沌修士三百年苦修。
“够了。”
他轻声道。
袖袍一卷,所有灵石、丹丸化作一条银绿长龙,被收入储物袋。
袋口束紧,发出“嗤”的一声,像替天炉宗合上棺材盖。
“我陆仁,非嗜杀之人。”
他目光扫过,众人却只觉后颈的刀锋挪开了半寸——
“今日取尔等贺礼,便留一句承诺——”
“他年若有外敌犯境,可捏碎此简。”
话音落,他指尖轻弹,一枚“月纹竹简”飞向袁罡。
竹简刚入手,便听“嗡”地一声,表面浮出一轮缺月徽记,月心空荡,却亮得刺目。
“捏碎后,我自来。”
“但——”
他笑了笑,笑意像雪面擦过刀背:“只有一次机会。”
话音尚在耳边,人已不见。
唯见一道银绿月虹,自竞火台冲天而起,直刺云层。
月虹所过之处,晨云被切成两半,露出其后幽深的蓝天。
三息后,月虹消散。
风,重新流动。
跪倒的人群,却仍无人敢先起身。
袁罡捧着竹简,双膝发软,额头血迹已凝成黑痂。
他颤巍巍回头——
身后,千人仍跪,像一片被洪水冲倒的麦浪。
不知是谁,先哭出了第一声。
随后,抽泣、哀嚎、崩溃的咒骂……此起彼伏。
却无人敢骂那个名字。
只能骂自己——
“我为什么要省那十块灵石……”
“我为什么不早点跑……”
“混沌……混沌啊……”
高空之上,罡风猎猎。
陆仁踏空而立,玄袍猎猎,像一面新升的旗。
他低头,望了一眼脚下山谷——
人群已缩成蚂蚁,哭声却仿佛仍贴着耳廓。
“原来……”
他轻声开口,似笑非笑:“这就是混沌。”
储物袋在腰间轻轻晃动,灵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叮”——
像替谁,提前敲响下一道丧钟。
月虹往东飘去,夜色在脚下倒着流淌。陆仁踏空站着,罡风把袍角吹得哗哗响,像一面刚升起的旗。
陆仁将玄觉沉进体内的丹田海域——那里有头黑红巨鲸静静浮着,鲸背上月影投下一道银光,照得灵池水面纹丝不动。池壁上的月魄凝实发亮,池底幽绿的毒火温顺得像只猫,早没了往日咆哮的样子。
“没有反噬,没有崩塌……”他低声念叨,声音被风撕碎,“混沌境,原来能这么安静。”可这份安静本身,倒让他觉得陌生。
记忆突然像潮水涌来,从遗府的书页间翻出一段画面:海底白塔里,那个书籍上面用古篆刻着——“修道者的功法分两种:一是灵枢法力功法,管杀伐攻防,像剑的刀刃;一半是境界功法,管蓄养根骨,灵力吸收的速度,像剑的剑鞘。”那时他只觉文字冰凉,没细想。如今再忆,却像有人贴耳说:“刀刃再利,没剑鞘护着,早晚会断。”
“我缺的就是这剑鞘。”陆仁抬眼,瞳孔里两轮月牙缓缓转着,月尖相对,像两口填不满的井。他有灵枢法力,像潮生篇、月影遁、毒月刃这些,攻防杀伐样样行,可境界功法却一点没有。
“冥鲸为根,满月为池……”他眉心微皱,直觉化作细线碰了碰鲸背。这一碰,鲸腹传来段本能的呼吸节奏——“呼”时丹海水面陷下去三分,“吸”时天地灵气被鲸吞进去,化成银雨落进池里。“原来它自带‘鞘’。”他低笑,笑意却卡在喉咙,“可这是兽的鞘,不是人的。”兽的呼吸能吞月噬毒,却不懂人的经脉穴窍、周天循环。月池虽满,却像没堤坝的湖,再涨一点就会决堤。
“得借鉴。”他抬手在虚空一划,月纹像张没写完的单子浮着。他想了三个办法:先找同境界的修士问问他们的“鞘”;再去宗门藏经阁翻前人的“鞘”;实在不行,用灵石买。写到“买”字时,他忽然停住笑出声:“买鞘?鞘要是能买,混沌境就不值钱了。”可笑完又叹气,灵石终究绕不开。这次去天炉宗,收了四万下品、两千中品灵石,还有些丹药材料,加起来顶得上普通散修攒百年的家底。“一个小小旁门就有这底蕴……”他望向东边天际,赤阳峰在晨曦里若隐若现,像柄倒插的赤刃,“焚天宗……”低声念出这三个字,被风吹得滚烫。
夕阳把西天烧得通红,那口井倒扣在赤阳峰顶,像天上掉下来的窟窿。陆仁从井底一步步走来,每步都跨出百里远,两步就到了峰前。他穿玄色长袍,衣角绣的暗金月纹被晚霞一照,丝线都像在微微蠕动。
他负手站在宗门前的火髓大道上,尽头两根赤阳墨玉柱还立着,柱顶的灯却熄了,只剩两缕青烟飘着,像被掐住脖子的魂。护山大阵忽然裂开道缝,像认得他,不敢拦。
陆仁抬眼,瞳孔里一银一绿两轮小月亮慢慢转,月尖对着像要咬上的铡刀。他没说话,只放出一丝灵枢法力——轰!一轮十丈大的满月虚影从脚底升起来,悬在峰顶。月影边上幽绿毒火和银白月魄缠在一起,像深海淬过的巨刃,转一寸,护山大阵就“咔嚓”塌一分。
钟没响,人先乱了。赤阳峰半空炸开几百道遁光,像被火燎了翅膀的蛾子,跌跌撞撞扑向山门。落地时没人敢站,全跪成一排。
最前头是掌门焚霄,还穿着赤红衮袍,可袍角被冷汗浸得发暗,眉心火痕处缺了个月牙,黑得像井。
他身后三位长老:焚渊重瞳里的火苗缩成针尖,还在抖;焚阙半边新长的肉被冷汗泡白,另半边焦疤却吓得充血,红得发紫;焚璃指尖掐着新换的鎏金火铃,铃舌愣是不敢响。再后面内炉、外炉、执事、弟子黑压压跪了一片,额头贴地像被冲倒的麦秆,没人敢先开口。
“焚霄。”
陆仁声音不高,却像在每个人颅内同时点燃一盏火髓灯,“又见面了。”
焚霄肩头猛地一抖,指尖抠进地砖缝隙,火痕眉心缺月黑影竟被吓得反渗半分——
那声音,那眉目,那轮悬在头顶的月影……
与一月前雪线之上、缺月谷口那道逃命背影,缓缓重叠。
“是……是您。”
他不敢抬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却不得不挤出一句完整的客套,“前……前辈驾临,焚天宗……蓬荜生辉。”
“我来收账。”
陆仁轻笑,笑意像冰面裂开头发丝粗的缝,“听说焚天宗……灵石很多?”
四字“收账”一出,跪地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焚霄掌心瞬间湿透,却不敢抬袖去擦,只得硬着头皮:“前辈……所需几何?”
“几何?”
陆仁微微侧首,玄觉一扫——
轰!
整座赤阳峰在他“眼”中瞬间剥去外壳——
山腹深处,火髓地脉如一条熔岩凝成的赤红巨龙,蜿蜒盘踞在岩层之下。龙首深深嵌入山体,那里嵌着座“缺火阵”——阵心凹陷如碗,封着枚鸽卵大小的火魃核,核身流转着暗红微光,像颗凝固的火星,透着股被镇压的灼热。
后山禁地更高处,一方“焚天鉴”悬于穹顶。镜面如凝固的火焰,内里赤金火纹本如游鱼般窜动,此刻却被一轮清冷月影压得凝滞,纹路僵在镜中,像被冻住的火河,连流动的余温都散尽了。
再往深处,三座灵石库依序排开。下品、中品、上品的灵石各成小山,灰白石身裹着赤阳火雾——那雾气像被无形巨兽舔过,在石堆表面留下湿润的光泽,又缓缓蒸腾向上,把整座库房笼在朦胧的红晕里。
“暂借……三成。”
陆仁收回目光,语气像在菜市场买一把火猿菜,“三成,够我跑一趟煌国。”
焚霄喉结滚动,刚欲开口——
火髓大道上还留着夕阳最后一点赤金余晖,陆仁负手站着,头顶悬着的月影泛着银绿光晕,缓缓转着圈,却没再往下压。
“小友。”
后山传来一道嗓音,不高,像火髓被冰水淬过,温厚不烫人。人群立刻分两边站开。
来的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慢悠悠。他们踩过的地方,火丝自动矮下去,又在脚底下凝成薄霜。前面那位鹤发童颜,光着脚踩在雪白的莲花上;后面跟着个银发老妪,拄着火髓杖,杖顶挂着个指甲盖大的“假月”,月纹像婴儿的脸,似笑又似哭。两人看着威严,却没半点凶气。
鹤发老者停在十丈外,拱手道:“老朽焚沧,这是舍妹焚溟。小友破关的气势,赤阳峰百年没见过了,特来迎你。”
陆仁眼里月影轻轻转了转,点头回礼:“陆仁,见过两位道兄。”
头顶月影悬着没动,两人气机碰了下就收住,谁也没施压。
焚溟抬眼,用火髓杖点了点,杖顶假月泛起柔光,沙哑的嗓子却温和:“小友远道而来,要灵石可谈,要论道我们也高兴。”她虎口有旧伤,却没拿威压试探,只客客气气请。
焚沧侧过身,脚下火莲化成萤光,让出条山径:“峰后有座旧庐,是我们闭关的地儿,有灵泉有火脉,请小友进去喝杯茶。”
陆仁扫了他们一眼,见两人气机稳得很,火里藏着霜,一人是混沌中期一个混沌初期修为,心里也多了几分敬意。“求之不得。”他说着,头顶月影悄悄收成一寸小月,钻进了眉心。
山径弯弯曲曲,暗红的石阶旁,赤阳草都乖乖低下头,像在行礼送客。一路没话,却各自琢磨着。焚沧脚步稳,火莲生在脚底却不烧草叶,心里嘀咕:“这人月华凝实,毒火都藏好了,明明刚入混沌,却没半点虚浮样……不能小瞧。”
焚溟杖顶假月微微晃,也在估量:“丹息打底,月池做鞘……能聊聊的话,对彼此都有好处。”
陆仁负手走着,悄悄放出玄觉探气机,没查丹海,只辨强弱:“火里藏霜,阴阳抱得紧……这两人修为高,礼数也周全,值得坐坐。”
走不多久,山径尽头豁然开朗。赤阳峰腹藏着座古洞,洞口没门,只挂道火纹竹帘,帘外冒寒气,帘里透暖意。
“寒火同源,好地方。”
陆仁真心夸了句。
焚沧笑着伸手:“小友请。”
三人掀帘进洞。洞府挺宽敞,穹顶挂着三十六枚火晶,底下垫着寒玉,光看着暖却不烫人。中间石几上早摆了三只火沁茶杯,杯里茶烟像月亮,还没喝就觉灵台微凉。石几后面壁龛空着,留着个缺月形的凹槽,像是专门给客人留的位置。
焚溟低声解释:“寒火相济,能温魂定境。小友刚入混沌,喝这个稳稳‘月阙’。”
陆仁端杯抿了口,茶烟化成银线钻进丹海,被巨鲸轻轻吞了,池面起微澜却不再外溢。
“好茶。”
他放下杯子,眼神清亮,
“两位道兄叫我进来,不光为茶为灵石。有话直说吧。”
焚沧和焚溟对视一眼,前者拍掌笑:“小友痛快。”
他抬手,石几上浮现火纹阵图,赤阳峰轮廓清清楚楚,山腹却缺了一角。
“我们闭关三百年,就为补这峰的‘缺火’旧伤,让地脉续上,后辈好修行。可缺火的根得用‘月魄’引,调和寒热。小友月华凝实,若能给一缕月魄精气,我们拿三成灵石,再加《焚天功法》全卷给你稳混沌。”
焚溟补充:“公平买卖,不扯因果。不合适就拒绝,焚天宗还是以礼相送。”
陆仁沉吟片刻,玄觉扫过阵图,见缺口确实旧伤,火脉断了寒脉溢,有月魄就能全补上。
“行。”
他点头,“月魄对我没损,灵石功法我也用得上。各取所需,公平。”
三人笑了,气氛松快下来。
焚沧抬手,阵图化成赤环悬洞顶;焚溟杖顶假月亮起,变银环和赤环叠一起。陆仁并指,眉心月影分出一缕寸许银丝,幽绿褪尽只剩霜白,慢慢放进双环间。
“去。”
银丝注入阵图,赤阳峰虚影一震,缺口悄悄弥合,寒火二气顿时圆融。
石几后,焚沧翻掌取出火沁玉匣推过来:“灵石功法都在里头。”
陆仁接过玄觉一扫,数目对,功法卷轴用寒玉封、火纹锁,是宗门珍藏。
“多谢。”他起身拱手,“交易成了,陆某告辞,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