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刚健的她是不会这么快投降的。
早上走遍花摊花店找紫罗兰遍寻不获大城市讲究富丽堂皇连花都流行颜色艳丽的大朵的嚣张的张牙舞爪地插在篮子里或装在透明塑胶盒内使施与受双方都觉得有无限面子。
哪里去找小小羞怯紫罗兰。
大哥在日历上画了一个红圈那是海伦回来的日子。
他预备搞一个小小宴会欢迎未婚妻。
因而也在那里发牢骚说买不到好的花朵他所喜欢的鸢尾兰要早半个月订购。
两兄弟都为讨好女而弄得方寸大乱老妈把我们生得英明神武又有什么用。
国香车子来到门口按两下号。
我连忙取过外套开门出去。
大哥以讶异的眼光看牢我他说:记得吗早十年我们约会女孩子也是把车子驶至门前响号。
我来不及与他讨论这里面的哲学已经奔出去。
上了车转过头一看师母!搭错车。
国香稍迟才来。
我即时七情上面失望、不满、烦恼全部表露无遗。
师母看我一眼不出声把车子箭般驶出去。
我用手托着头面孔迎着风一语不发。
不是推搪就是失约要不就是迟到或是干脆找替身根本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照老脾气谁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我早已发作但今日只是闷。
师母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有什么烦恼可以同我说。
我苦笑。
年轻人你的精神不大好呢。
我改变话题我师父近况如何?
他搬了家。
被那洋妇斗败了。我跌足。
在人家土地上与人家斗你说是不是自讨苦吃。稍停一会儿我叫他回来。
绝对正确。
最近与他在电话上谈过几次发觉过去的歧见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
他什么时候回归?
在此枯燥干渴炎热的夏日这可算是唯一一宗喜讯。
还在考虑哪一生都婆婆妈妈。
我微笑。
回来就享福了师母会在生活中把他照顾周全男人生来苦命若没有贤良投缘的女人爱护日子不知怎么熬过。
问师母要了啤酒嫌淡。换了可乐嫌甜。开了空气调气嫌闷。开窗嫌热。肚子饿不肯吃现成的糕点特地做面又嫌腻。坐着觉得累踱走又像十分烦躁。翻报纸窸窸窣窣。杂志都已看过。
说话嫌空洞。 闭口无礼。叹息怕惹注意。一走了之太露痕迹。
怎么办好?
师母左边眉越扬越高成为一座小小的山。
小子她说你是怎么了?
门铃一响我整个人弹起来。
国香到了。
带着小施峻。
与孩子去拔牙。就是这么简单。
我忘了忘记她是母亲她是妻子她是教授。
忘记一切自己心里只有她希望她也一样。
施峻用胖胖的手掩着半边脸。
可痛?
她摇摇头一边面颊好似不见了。
待麻药消失就会好的。
祖孙三代都在此叫我们怎么说话国香是故意的这样见面没有机会闯祸。
聪明的师母看看我又看看女儿大约是明白了吧?
国香一到我一切异议意见都没有了她带来鸡饼做了柠檬茶我吃得津津有味五脏六腑服帖异常。
师母有意无意地问:小子你清凉了?
我索躺在沙发上。
施峻问:讲故事?
坐到我腿上来。
施峻咭咭笑。
国香与她母亲一起走到厨房去。
我开始:唐敖与林之洋离开女儿国驾船又驶到一个地方叫做君子国。
哦君子又做些什么?
他们互相礼让譬如说一个梨明明大家都想吃可是必须客气。‘你来你来’‘不你用你用’
小施峻问:结果谁吃?
谁也没吃梨白白搁那儿烂掉。
不会吧没有人抢吗?
沉默一阵子我说:我去抢。
小施峻说:我也会。
我们是同志要不是她早熟就是我没长大还有一个可能:我俩是小人。
说完故事我经过厨房去洗手不知恁地脚步慢下来。
听见师母低声说:谁都看得出那孩子爱上了你。
我黯然低下头。
国香没有回答。
你打算怎么办?
仍然没有听到国香的声音。
他们年经人疯起来很难应付的。
国香终于说:我知道。
你会小心?
我竖起耳朵。
母亲我也曾分析过这件事它令我十分困惑。
师母问:有没有享受的感觉?
国香说:我不知道。
真可怜完全不懂得表达心意。
小施峻走过来大声说:请给我一客冰淇淋。
她们吃得非常原始香草冰淇淋加罐头杂果已经津津有味像是了不起的享受。
科学家有时令人佩服完全不拘小节化繁为简。
我同林自亮就疙瘩得多冰淇淋自己摇买了新鲜覆盆子回来榨汁淋上同吃时间都用在这种事上绝不亏待自身。
像国香白活一场当初不知是怎么结的婚她于家庭有贡献学术上有成就但她自己得到什么?
话柄打断了师母探出头来招呼施峻。
我与国香坐下。
我问她:可会跳舞?
不出所料她摇摇头。
我惋惜地说:你生活中没有娱乐只有工作工作工作。
喜欢做有得做便是娱乐。
那么你只得一种娱乐。
她用手撑着头露出罕见的慵懒跳舞这种事何用讨论学起来也容易毋需天才吧。
我气什么都不屑同你讲盛国香生活中越是无聊的事越见情趣不一定要替你带来荣誉奖状。
国香不服气我是两女之母当然知道你说什么你太低估我。
这倒是真的生孩子是最徒劳无益但乐趣无穷之事。
好了好了算你天良未泯我趁势探过身子要不要学跳舞?
她凝视我微笑真不知为何喜欢你我完全不了解你这种人。
我安慰她别担心我的感觉与你百分之百相似。
两人大惑不解地对坐。
奇怪青春期以为异相吸必须志同道合不知要讲究多少条件成年后有了经验却原来事情要发生便发生一点因由也无。
我们下去到底会怎么样?
问亦舒。
她大概也不会晓得她也不过是写一天算一天。
来我说散步你总会吧这是真不需要天才的。
她同意。
我们走向山上。
许多人说施同我是模范夫妇。
我同意。
我们互相尊重各有各的事业多年相安无事。
我知道。
孩子们又可爱。
是她们诚然是安琪儿。
所以无端出去跳舞实在说不过去。她转过身子。
我双手放在口袋里默默看着她背影。
已经知道要身不由己了她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施君与我是同学我们来往四年才结的婚。
是以她认为感情需要长时间培养不可能刹那间发生。
感情上她走传统道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我十分内疚扮演这个角色并不讨好得不偿失。
可是每次看到你国香坦率纯真地说总有份前所未有的欢愉难以理解但实情如此。
我轻轻说:不要再分析了求求你。
远处一大片雨云急速地飘过来。
她说:回去吧。
但是云走得比我们快一下子乌云盖顶大雨似豆般撒落。
不消一刻两人便成为落汤鸡。
她果然属大自然并不介意这场意外。
我拉起她的手狂奔下山。
天上一道闪电追来我与她知道要避一避连忙挤到人家屋檐下说时迟那时快雷声隆隆一下跟着一下。
我笑说:看老大爷来惩罚我们了。
她转过头来双目如湖水般碧清。
我实在不想再控制紧紧拥住她她没有挣扎大家都是成年人很明白自身的处境。
我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这样的爱必然是沧桑的再滑稽言笑也知道要吃足苦头。
这时一对老夫妻也急急过来避雨看见我俩那老太太顿时瞪大眼睛啧啧连声颇具挑衅。
老先生则连连摇头喃喃地像是在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我与国香哪有心情去应付这样的人与事沉默地看向灰色的天空默不作声。
这是我俩感情生活的转折点。
自此之后豪爽的她相信潇洒不再而我当然也不能再嬉皮笑脸地游戏人间。
我变得很沉默很沉默连自己都不相信有这样的转变。屋子里只余装修的声音以及老哥的独白。
我在谴责自己。
如此卑鄙小人诚少见为着满足一己之私欲不惜破坏幸福家庭。
海伦回来了。
与林自亮一见面就吵起来。
林自亮接着对牢我诉苦苦得死脱苦如黄连。
我懒洋洋说:既然如此甩掉她。
他立即噤声。
我暗暗好笑。
既然不能没有她再苦也是种享受吵什么。
傍晚电话响找我。
对方一阵轻笑。
国香?
不我是苏苏。又笑。
我不认识这样的女郎未语先笑甜得似罐头桃子里的糖浆。
对不起我们见过吗?
当然见过。她不悦了我像是可以看见她嘟起嘴的样子而且那种肿而的嘴唇上一定搽银粉红的唇膏。
在什么地方?
她反而笑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自信得不信有人会忘记她。
我是苏倩丽。
我抓到记忆可是怎么会找到我的电话?
今夜有时间?她单刀直入。
叫我如何回答。我怔祝
初中刚对异发生兴趣约会她们是最痛苦经验:小姐们都爱摆架子爱理不理今天没空明天也没空下星期下个月全部都有约会甚至年底圣诞假期也已订满。当时抱怨做女孩子最好光坐在家等人来约便可巴不得去转。
但现在苏倩丽小姐主动打电话来约我却不知如何作出反应。
喂喂。
是。
今夜如何?
林自明不是老叹不是独欠东风看机会来了还不把握?
今夜七点我来接你。
奇怪每个女子都愿意来接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去跳热舞。
多讽刺。
林自明你终于获得跳舞的机会答应吧说好吧。
今晚见。苏苏又笑。
你怎么知道我答应。
没说不就等于说答应。
我啼笑皆非一百年前大姑娘含羞答答低下头不表示什么也就是等于默认婚事。一百年后女抬头昂藏七尺男子汉大丈夫竟也遭同样待遇。
稍后见。苏苏已经放下电话。
有什么不对呢看到合眼缘的异打听伊之地址电话爽爽快快提出约会完全是正路。
但为何我觉得突兀一定是个追不上潮流。
心底暗暗希望可以找到另一条感情路谁愿意做杀千刀的第三者。
又有电话。
苏苏?
哈哈哈哈谁的名字那么?
且莫管这位是谁已经先想起盛国香的好处来她从来不会这么残忍地取笑我。
我是林自明你是谁。
不要恼怒我是海伦。
海伦大哥在店里。
我知道我要找的是你。
怎么叫我做鲁仲连?
她根本不知这些典故自然也不认识鲁老大。
我想你帮个忙说服林自亮让我下星期再出去开会。
他并缚不住你。
我知道但我在乎他。
你要请我吃饭。
你过来。
你在哪儿?
家。我有点不舒服。
我想说我以为你这种人死也要死在公司里。但不敢对未来大嫂出言不逊。
好我们谈谈。
海伦的公寓奇乱无比唉已习惯职业妇女这副德她们往往下了班二十分钟后又得赴宴当然是打点面孔好过打点家务。
厨房整个碗盆堆着杯碟我看不过眼伸手便洗。
海伦说佣人因偷钱而遭辞退最近没人做粗活。
我笑:嫁人吧婚后叫他做。
海伦取出纸杯开了啤酒倒一杯给我。
我说:没人会比林自亮更迁就你你自己想想。
她叹口气。
他柔你刚确是般配哪里找去。
他老干涉我工作。
让一步也不行?
洗完碗继而拭尘。
她追上来好辛苦才爬到今日放弃可惜而你也应知道军令如山你可以不做但不可以不升级。
你迟早还升天呢。
喂小子你帮谁?
当然是林自亮。
她一呆倒也坦白。
我一边把她四处乱摔的衣服全拣出来分门别类该洗的放洗衣机里。
你们铁定九月结婚?
公司要派我到纽约去读一个课程为期半年只要他肯再等我六个月
啧啧啧你叫他怎么等他愿意他腹中块可瞒不住人。
去你的。
说真的海伦不要再拖了你们好像忘记你们也会老。吸尘机在哪里?
六个月。
我不认为他会肯咱们贤昆仲是很吃香的王老五千载难逢的人才。
你呢?她点起一枝烟你的她还不是叫你等。
林自亮显然跟她说过我的事他专门出我的丑。
我说:她不是自由身。
她要自由就自由。海伦说。
说易做难。我说。
还不是爱得不够。
我不怒反笑你呢你爱林自亮够不够?
林自明我若不自爱烂塌塌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他楼下等你想他会不会喜欢?也许他选择我就是因为我神气、能干、格鲜明。
海伦说得对。
我与林自亮就是这点不喜小女人爱上大女人。
总算可以坐下喝杯啤酒。
我的天海伦说这间公寓焕然一新谢谢你。
林自亮同我一般勤快而且他有赚钱的事业。
海伦软弱下来我没有说不嫁他
鱼与熊掌势难兼顾你不如把精力用来发展他的礼品店。
我不喜欢夫妻俩做同一事业最好谁也不要沾谁的光女人自己站得住脚毋须夫唱妇随拉拉扯扯互相辉映。
我瞪着她你真是烦。
林自亮也这么说。
你不是打算同他分手吧?
我相信我俩之间有夫妻缘份半年给我一点时间。
房子都装修好你只须拿一枝牙刷便可搬进去。
我知道力真强。
你想想清楚吧。
六个月。
我不去睬她笑着摇摇头。
小子许有一也有用得着说客的时候。
我心一动。
好我代你求情。
别说求是提出条件。她笑。
这女子再也不肯让半步。
我离开海伦的公寓。
林自亮在家做马赛海鲜汤。
请诸女来看这样的男伴打了灯笼什么地方找去。
海伦处身事业迷宫有点胡涂十年只要再过十年到了四十关口所有独身女子会得后悔。
海伦同你说些什么?
请你再等一百八十天。
哼。
时间总是会过去的林自亮。
这是第九次了一直拖她对婚姻有恐惧幼时曾梦见自己难产身亡。半年后一定又会生新花样况且我的自尊快将崩溃非得争回一口气。
我沉默一会儿如果你爱她何必讲究自尊干脆抱住她号叫不放也就是了。
不会这么简单稍迟你会懂得。
不我不会因自尊失去我所爱。
我去淋裕
这种天气最开心便是冲莲蓬头吃水果打中觉看小说以及谈恋爱。
林自亮追着进来。
她能不能保证?
老兄你有点儿走火入魔结了婚还可以离婚这种事不受保险。
我真苦命。
我用大毛巾擦身。
要出去?
我点点头。
同她?
另外一个人。
大哥露出钦佩的神色来到底还是你有办法。
其实同他的想象有一点距离不过我也乐得默认风光。
苏苏驾驶一部黑色跑车踩油门时引擎奔放如飞机。
穿一套热带森林印花衣裙小小上衣里是黑色紧身衣不会比大很多露着一大截腰。
我微笑倘若母亲看见一定会大吃一惊并且问:这女阿飞是谁。
要不要你来驾驶?她讨好我。
我摇头。
今日我把跳舞场包了下来。
是什么缘故?
一会儿你会知道。
苏苏是可人儿。
她还没有练得似海伦般精明入骨尚余三分天真如此当前心底下还是希望约会我的是盛国香。
非要等她心甘情愿地出来。
苏苏驾驶技术高超每隔一段时候她会侧头看我一眼对我笑一笑但不说话。看来也是个能放能收的高手。
与她一起玩一定最愉快:大方活泼动人老练见过世面情乐观绝对不会哭。
下车她自然地拉起我的手一起走进会常
一大班朋友已在等她迎上来大叫生日快乐我轻轻退后一步双手插口袋中微笑如果她要记住我那么目的已经达到。
在熟人的拥撮下百忙中她回头对我笑着仰一仰下巴像是说:看在如此特别的日子我选你做舞伴多么另眼相看你有没有受宠若惊?
谁得起漂亮异的这一击。
接着她推开朋友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坐我旁边。
时间的节奏动作的编排对白之扼要精彩全经心思绝非偶然。
她是一个身持剧本的女演员见到合适的男主角自然把握机会发挥演技依本子办事错不了。
我太聪明了。
现代女也许不喜欢过分精灵的男正如从前男人不喜有思想的女子。
今天请了一百位朋友。她说。
这里挤得下如许多人?不要违反火警条例才好一一慢着慢着慢着。
我假装闲闲地问:也请了施导演?自然他们两夫妻一会儿来是你的熟人是不是?
这完全是意外。
盛国香一会儿见到我与苏苏在一起会有两个反应:如果她不悦我可以趁机酸溜溜地说:阁边何尝没有人。假如她若无其事——
她不会若无其事吧我的心吊起来。
除非她是个老手除非她视我如无物除非她惯偷情。
我悲哀地低下头试练的时间到了真要命我浑身肌收到警报似抽搐胃液乱窜左边太阳弹痛。
苏苏看着我你真静真可爱。
我喝口威士忌不出声让她吃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