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来得毫无征兆。
就像有根烧红的铁钎,猛地从右太阳穴捅进去,在脑髓里狠狠搅动!
熊淍闷哼一声,整个人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岩壁上,手指死死抠进石缝里,指甲崩裂渗出血来。眼前瞬间黑了下去,不是黑暗,而是一种翻涌着猩红血丝的、令人作呕的浓黑。耳朵里嗡鸣炸响,仿佛有千百只毒蜂在颅内筑巢。
“呃啊……”
他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瀑般涌出,浸透了本就破烂不堪的衣衫。这该死的后遗症!自从那日强行冲破郑谋的火毒封锁,斩杀那个老王八蛋之后,这头痛就阴魂不散,发作得一次比一次频繁,一次比一次剧烈!
每次剧痛袭来,他都觉得自己要被撕成两半。
“淍哥。”
一个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直接响在心底。
眼前的浓黑渐渐散开些,血丝褪去,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岩壁粗糙的触感还在,阴冷潮湿的空气还在,可那身影却越来越清晰。
十二岁的少女,穿着打满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裙,赤着脚站在昏暗的光线里。她微微歪着头,清瘦的小脸上带着熟悉的、温软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了两汪清泉。
是岚。
是当年在九道山庄,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用细细软软的声音叫他“淍哥”的小岚。
熊淍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知道这是幻象。师父莫离说过,这是强行催动内力、心神损耗过度,再加上积年旧伤和剧烈刺激引发的癔症。可知道归知道,当那道身影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时,他仍旧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又痛了?”幻影中的岚走上前来,伸出小手,用袖口轻轻擦拭他额头的冷汗。那触感……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淍哥,忍一忍。师父说过,疼的时候别硬扛,要缓缓吐气,把那股劲儿导出去。”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搔在心上最痒的地方。
熊淍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
岚还在。她就蹲在他面前,仰着脸看他,眼神里满是担忧和心疼。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伸手去碰碰她的脸。可手指刚动,那幻影就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
“我没事。”他嘶哑着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岚,你……”
“我在这儿呢。”岚笑了,笑容干净得让人想哭,“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呀。淍哥,你别怕。再疼也得忍着,你得活下去。你得好好活着,替岩松爷爷活下去,替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活下去。”
这话,她当年真的说过。
在九道山庄那个最冷的冬天,他高烧不退,浑身烫得像块火炭。岚偷了半碗稀粥,一口一口喂他,自己饿得肚子咕咕叫。他烧得迷迷糊糊,抓住她的手说:“岚,我要是死了,你就跑,跑得远远的……”那时候才十岁的小丫头,突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用力摇头:“不!淍哥不死!你得活着!你答应我,一定要活着!”
他答应了。
可后来呢?
后来他眼睁睁看着她被王屠的棍棒打得血肉模糊,看着她像破布一样被拖走,看着她消失在九道山庄那扇永远紧闭的黑铁大门后。
他活了,她却没了。
不……她还活着。师父说她还活着,只是被炼成了药人,被夺走了神智,变成了王府手里一把没有思想的刀!寒月……那个在火光中眼神空洞、出手狠戾的少女,就是他的岚!
“岚……”熊淍的声音抖得厉害,他盯着眼前的幻影,眼眶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护住你……我……”
头痛又剧烈地翻涌上来,眼前的景象猛地扭曲!
岚的身影骤然变了!
还是那张脸,可脸上再没有了温软的笑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瞳孔深处却燃烧着某种令人心悸的、癫狂的红色!
她身上的粗布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沾满污血和泥泞的破烂衣衫,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疤和青黑色的瘀痕。她站在一片模糊的、跳动着火光的背景里,浑身浴血,泪流满面。
“淍哥!”
这一声喊,凄厉得像是用尽了全部的生命!
“你看见了吗!你看清楚了吗!”血泪从她空洞的眼眶里涌出来,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地上,仿佛能听见“滋啦”的灼烧声,“他们对我做了什么!他们把毒灌进我的身体!他们把虫子放进我的脑子!他们让我变成了怪物!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怪物!”
熊淍浑身剧震,后背重重撞在岩壁上,震得碎石簌簌落下。
“我疼啊……淍哥……我好疼啊……”岚的幻影跪倒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十指深深插进头发里,疯狂地撕扯,“我的头要裂开了!我的骨头里像有蚂蚁在啃!救我……你救救我啊!你说过要护着我的!你说过的!”
“我救!我一定救你出来!”熊淍嘶吼出声,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岚,你撑住!我找到你了!我知道你在王府!我这就去……”
“不!”
岚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血泪未干,眼神却骤然变得凶狠决绝!
“别来!”她尖叫道,“这里是地狱!是吃人的魔窟!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走!你快走!”
“可你还在里面!”
“我已经死了!”岚的身影又开始晃动,声音时而凄厉时而缥缈,“从被拖进那扇门开始,岚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具被他们操控的傀儡!淍哥,听我的,走!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
“不可能!”熊淍一拳砸在岩壁上,血肉模糊,“我做不到!岚,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我熊淍对天发誓,不把你从那个鬼地方带出来,不把王道权、王屠那些畜生千刀万剐,我誓不为人!”
幻影怔住了。
她跪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血泪还在流,可眼神里那癫狂的红慢慢褪去,渐渐恢复了一丝属于岚的、熟悉的温柔。
“傻子……”她轻轻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还是这么傻……”
身影越来越淡,像是要散了。
“岚!别走!”熊淍急了,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片冰凉的空气。
“活下去。”最后的声音飘散在潮湿的隧道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眷恋,“替我……毁了这里……”
幻影彻底消失了。
头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空虚。熊淍靠着岩壁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冷汗已经湿透了全身,冷风一吹,刺骨地寒。
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一片湿润。
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潜入王府地下这错综复杂的秘道网络,幻影出现的频率就越来越高。有时是温柔的岚,有时是凄厉的寒月,有时两者交织,让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师父说这是心病,无药可医,只能靠他自己熬过去。
可他怎么熬?
每一次幻影出现,都像是在他心口最嫩的地方又捅了一刀,然后狠狠搅动。那痛楚比头痛更甚,比身上的任何伤口都更难愈合。可偏偏,他又忍不住渴望这幻影出现。因为只有在这虚妄的幻象里,他才能再见到岚,才能再听到她的声音,哪怕那声音是控诉,是哭泣,是绝望的嘶喊。
这是他在这无边黑暗和绝境中,唯一的光。
也是支撑着他不崩溃、不放弃的唯一支柱。
熊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撑着岩壁站起来。腿还有些发软,但他强迫自己站稳。不能倒。岚还在等着他。师父还在王府里不知生死。那么多血仇还未报,他怎么能倒在这里?
他摸了摸怀里贴身藏着的玉佩。温润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这是熊家留下的唯一信物,是爹娘存在过的证明。他曾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可现在他知道,他不是。他有师父,有岚,有岩松爷爷用命换来的恩情,还有那么多枉死之人未瞑目的冤魂。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熊淍咬了咬牙,从腰间解下水囊,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清水。水顺着喉咙滑下,稍稍压下了喉头的腥甜和灼烧感。他重新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朝着秘道深处走去。
这条秘道是师父逍遥子早年探查王府时留下的后手之一,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许多岔路口早已塌陷或被封死。他只能凭着师父曾经提过的只言片语和手中简陋的草图,一点点摸索前进。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潮湿阴冷,岩壁上开始渗出黏腻的水珠,脚下也渐渐有了积水。水声……他侧耳倾听,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沉闷的轰鸣声。
是水声。很大的水声。
熊淍心中一动,加快脚步。转过一个急弯,眼前豁然开朗——不,不是开朗,而是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地下空间!
他正站在一处突出的岩台上,脚下是翻涌奔腾的黑色水流!那是一条地下暗河,河面宽达十余丈,河水湍急汹涌,撞击在岩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腥气和刺骨的寒意。
暗河!这就是师父说过的那条贯穿王府地下的暗河!据说它最终会流出城外,汇入沧浪江。如果能顺着这条河出去……
希望就在眼前!
可希望背后,是致命的危险。
河水如此湍急,水中还不知藏着什么暗礁漩涡。更重要的是,这水冰冷刺骨,以他现在的状态,能撑多久?万一中途力竭,或者被卷入水底……
熊淍站在岩台边缘,死死盯着下方翻滚的黑水。水声轰鸣,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水汽模糊了视线,让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就在这时——
头痛毫无预兆地再次袭来!
这一次比刚才更猛烈!熊淍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栽进河里!他踉跄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岩壁上,喉头一甜,血腥味涌了上来。
而就在这剧痛和眩晕中,岚的身影,又出现了。
她就站在岩台边缘,离那翻滚的河水只有一步之遥。还是那身染血的破烂衣衫,赤着脚,脚踝上还戴着断裂的镣铐。她背对着他,望着下方奔腾的暗河,长发在潮湿的水汽中飘动。
“岚……”熊淍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岚缓缓转过身。
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血泪,没有癫狂。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跳下去。”她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水声。
熊淍瞳孔一缩。
“这条河,是唯一的生路。”岚抬手指向下游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沿着它,你能出去。外面是沧浪江,江边有师父预留的接应点。跳下去,你就自由了。”
“那你呢?”熊淍嘶声问,“你跟我一起走!”
岚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笑。
“我走不了啦。”她轻声说,“我的身体,我的血,我的骨头……都已经被毒浸透了。离开王府那些药,我活不过三天。就算活下来,我也再不是以前的岚了。淍哥,认清现实吧。”
“我不认!”熊淍吼道,“师父说了能治!莫离神医就在外面等着!只要你出来,我们一定能……”
“来不及了。”岚打断他,眼神飘向暗河的上游,那里隐约能看到岩壁上人工开凿的痕迹,还有几处黑黝黝的洞口,“他们快找到这里了。王府的守卫,还有……暗河的人。”
熊淍浑身一僵。
“我能感觉到。”岚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光,隔着破烂的衣衫透出一点诡异的青黑色,“他们在我身体里种了东西。它像一条毒蛇,缠着我的心脏。他们能通过它,模糊地感知到我的位置。我逃不掉的。我走到哪里,都会把他们引到你身边。”
“那就杀光他们!”熊淍眼中血丝密布,杀气腾地冲了上来,“来多少,我杀多少!”
“杀不完的。”岚笑了,笑容里满是悲哀,“王道权养了那么多走狗,暗河有那么多杀手。你只有一个人,淍哥。你杀不完的。你留在这里,只会陪我一起死。”
她向前走了一步,离悬崖边缘更近了。水汽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让她看起来像个即将消散的、潮湿的梦。
“跳下去。”她再次说,语气近乎恳求,“替我活着。替我去看看外面的天,外面的山,外面的江湖。然后……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摧毁这里的一切。到了那一天,再回来。”
“岚……”
“答应我!”岚突然厉声喝道,眼中骤然爆发出炽烈的、不容置疑的光,“熊淍!你答应我!现在!立刻!跳下去!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熊淍浑身颤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血肉里。他看着眼前的幻影,看着她眼中那决绝的光,看着她身后那翻涌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河水。
理智告诉他,这幻影说的话,很可能就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是求生欲,是师父可能留下的后手,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可情感呢?
情感在疯狂嘶吼:不能丢下她!不能一个人逃!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头痛又一次翻涌上来,眼前的幻影开始晃动、重叠。温柔的岚、凄厉的岚、平静的岚……无数个影子交织在一起,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叹息。
“淍哥……”
所有的幻影骤然合一。
站在那里的,还是最初那个十二岁的、穿着粗布衣裙的小岚。她对他笑了笑,笑容干净明亮,像是九道山庄后山那个阳光最好的下午。
“再见啦。”
她轻轻地说。
然后,向后一仰,坠入了下方翻滚的黑色河水之中!
“岚!”
熊淍撕心裂肺地吼出声,猛地扑向岩台边缘!
哪里还有岚的影子?只有汹涌的河水,轰鸣的水声,扑面的水汽。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幻觉。
可心脏的位置,却疼得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
他跪在岩台边缘,盯着下方翻涌的黑水,浑身抖得像是风中的枯叶。也模糊了现实与幻境的边界。他分不清了。真的分不清了。
那到底是岚残存的意识在指引他?
还是他自己濒临崩溃的理智在寻求解脱?
又或者……是这王府地下无尽的黑暗和冤魂,在蛊惑他走向最终的毁灭?
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熊淍缓缓抬起头,望向暗河下游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水声轰鸣,像是无数声音在耳边催促:跳啊!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脱了!跳下去就能离开这个地狱!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
肺叶像是被冰碴子割过,疼得尖锐。
然后,他睁开眼。
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决绝。
岚说得对。
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不仅自己会死,还会辜负师父的牺牲,辜负岩松爷爷的性命,辜负岚用最后一点清醒为他换来的生机。
他得活着。
哪怕像条狗一样狼狈地逃出去,他也得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变强。
只有活着,才能回来。
只有活着……才能把这里的一切,彻底碾碎!
熊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黑暗隧道。那里隐约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还有火把晃动的光。
追兵,真的来了。
没有时间了。
他咧嘴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血腥味和疯狂。
“等着我,岚。”他对着翻涌的河水,轻声说,“等我回来,接你回家。”
然后,纵身一跃!
冰冷的、如同无数钢针般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湍急的水流拖曳着他,翻滚着,冲向那片未知的、黑暗的深渊!
水声轰鸣。
一切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