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钰看见妹妹,面上的神情才稍微缓和些,温声道:“阿兄回来晚了,小怜你若是饿了,不必等我。”

    他有心事,顾怜一眼便看穿,她侧身让了让,然后去盛汤,边道:“我不饿,再说了,鸡汤就是要多炖会儿才鲜。”

    今早顾钰出门是为了找活干,如今这般回来,想必是碰了壁,顾怜知晓他的性子,明白自己不问才是最好的,免得兄长又开始自责忧心。

    鸡汤炖好后的味道鲜甜,溢满了整个小院,昨天带回来的小黑狗在院子里滚来滚去咬自己的尾巴,掀开锅盖时也凑了过来,黑亮亮的两只眼一瞬也不瞬。

    顾怜先给顾钰盛好,然后给小黑狗弄了些鸡汤拌饭,再细细撕了两块没骨头的肉,防止它卡着嗓子。

    今日中午除了鸡汤,还炒了一碟萝卜丝和马齿苋。

    小黑狗实在太小,比冬日里的煤球也大不了多少,几乎整个脑袋都埋到碗里面去,顾怜有些好笑地把它拉出来,它却又钻了进去。

    无奈,顾怜只能随它去了。

    待到吃完饭,顾钰继续出门打算去各个书斋看看,有没有抄誉或整理书籍的活做,顾怜烧了一盆水,打算给小黑狗洗洗身上的泥巴。

    黑色的狗不显脏,但一放到盆里,水也跟着黑了。

    顾怜皱着眉,挖了点皂子在重新兑的一盆温水里化开,将洗过一道了的小黑狗放进去,颇有些无奈道:“你怎么这么脏?”

    小黑狗很享受洗澡,它趴在盆沿上,闭着眼睛,险些打起呼噜来。

    现在日头正好,但到底小黑狗还小,洗干净后顾怜便用干帕子给它擦干了然后抱在怀里,不让它再下地。

    她坐在院里晒太阳,揉着小黑狗的头,心不在焉想着事情,家里还有三十个鸡蛋,全卖了能卖二十个铜板,她就算挑灯绣帕子,一天也顶多一张,一个月才四百五十个铜板,就算勉强交得起束脩,但家里的米面钱却是没了着落,到了秋试的时候路费更是攒不出来。

    顾怜叹口气,面上满是愁容。

    正想着,一道还算熟悉的声音便从巷子口飘了过来,“顾家小娘子,快出来,我有好事说给你听!”

    顾怜面上愁容霎时更甚了许多。

    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蕲州有名的媒婆,方媒婆,一张巧嘴能说会道,这些年促成过不少好姻缘,但也做过为了银子将一个烂酒鬼赌鬼说成仪表堂堂大有前途的后生的事情,害得人家姑娘的娘气得中风,糟蹋了好姑娘的一辈子。

    自从顾怜十三那年搬来起,方媒婆算是来这个小院最勤的人,虽说有些招人烦,但方媒婆年纪大了,又总是面上挂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家兄妹只当看不见,忍忍就过去了。

    这两年,自从顾怜及笄之后,样貌长开,窥得她容貌便忘神的男子越发多,大家都知晓方媒婆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也都纷纷求上门来。

    当然,就算那些人不求,方媒婆也总想着将顾怜的婚事弄好,届时自己也能得男方一笔丰厚的赏银。

    方媒婆将院门敲得震天响,“顾小娘子,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出来!快出来!”

    她的声音实在太吵了些,一旁正打算午睡的萧迟砚还没能躺下去,便被吵了起来。

    他按了按额,望着顾家院子的方向,目光格外幽怨。

    顾怜将门打开,方媒婆便冲了进来,很自来熟地倒了一杯水喝,喘着气道:“顾小娘子,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们兄妹二人来此生活不容易,我也当你们是自家孩子般,着实是为你们着想,这不,有了好事我头一个就想到了你们。”

    她说的好事是什么顾怜不用想都能猜到,无非是又给她看了哪户好人家,给多少聘礼之类的,这些年她早就听熟了。

    “方媒婆,”顾怜坐到椅子上,委婉道:“我兄长还未回来,此事不如等我兄长回来再说?”

    方媒婆一双眼在眼前女子身上打量着,眼里是止不住的满意,她一把拉过顾怜的手,很是亲昵道:“你兄长知道个什么?他自然舍不得你,这是你的婚事,当然得你自己决定了。”

    “再说了,”方媒婆眼珠一转,放低了声音,“你兄长现在读书……不是正缺银子么?”

    顾怜长睫颤了颤,攥了攥掌心,继续听她说下去。

    “那个王员外,去年就想托我来与你说亲,”方媒婆一见她这样,便知自己说到点子上了,“去年说的是给五十两聘银,但这王员外对你是真心的,今年听说了你家的事情,愿意给一百两,这样你既可以去王员外府上过好日子,你兄长的束脩和路费,不也都有了?”

    顾怜的确知道这个王员外,是当地鼎鼎有名的大户,家里美妾无数,但……

    她摇了摇头,还是坚决道:“婚姻大事,自然轮不到我自己做主,方媒婆还是等我兄长回来,再与兄长细说吧。”

    顾怜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况且兄长现在在外面找事情做,只要他们再多攒些,再省些,也能凑点出来。

    “顾小娘子,你不会还不知道吧?”方媒婆啧啧称奇,“看来你平日的确不怎么出门,你兄长也未想过将这些烦心事告知你。”

    “你兄长顾钰,得罪了白家少爷,这蕲州城谁人不知白家的权势,你兄长还能找到活做?有书斋敢让他进门,就是和白家过不去。”

    顾怜的确不知晓此事,她一时沉默下来,心中渐渐涌上无力感,意识到方媒婆极有可能说的是真的。

    “所以啊,你还在纠结什么?”方媒婆言语中透出一丝势在必得,“你家应当只有你阿兄一个男丁了,不读书,去做什么?你这般珍惜着自己,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害得顾钰不能考功名,你父母若泉下有知,该如何想?”

    女子敛着眸,并不答话,仿佛在思考着,阳光落在她莹白得到面颊上,美得不似真人。

    方媒婆此时也不急了,专心等着她想清楚。

    三年前顾府内的场景又开始在顾怜眼前浮现,父亲与母亲忽然被冲进来的官兵扣押,那些人说着她彼时听不懂的话,一项项开始给清廉的父亲定罪。

    那些罪名荒唐到父亲气的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从那日起,偌大一个顾家只剩下她与兄长二人苟活于世,顾怜今生今世都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日之内失去父母,忘不了要为父亲洗刷冤屈,要为顾家正名。

    但她是一个女儿身,只有兄长中举了,能面见圣上,这一切才有机会。

    顾怜启了启唇,想说些什么,但顾钰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方媒婆,这里不欢迎你,还请你出去。”

    他应该是匆匆赶回来的,说话时轻轻喘着气。

    顾钰欢迎与否此时方媒婆并不在乎,她笑呵呵看着沉默的顾怜,心底觉得此次八成稳了,也不多说什么,只道:“顾小娘子,想清楚了来东街寻我。”

    方媒婆的脚步声远去,顾怜抬首,见兄长正望着自己,因为愠怒而面色有些涨红,额角隐约青筋浮现,于是道:“我不会去的。”

    这声音似乎有些底气不足,顾怜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绪,再次认真道:“阿兄,你且放心,婚姻大事顾怜定不会自作主张,万事皆要等兄长做主。”

    顾钰紧蹙的眉这才稍微松下一些,走近了些道:“小怜,我知晓你素来多虑,但是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不要为了我,为了父母或任何人委屈自己,可知晓?”

    “知了,”顾怜的目光落在他磨破的衣袖之上,“阿兄,你把这件衣裳脱下来吧,我再替你补补。”

    “好。”顾钰换了件干活穿的衣裳,然后把身上的外衫脱给她,便去劈柴了。

    顾怜挑了根与衣裳一个颜色的线,穿好针,便开始缝补起来,这件衣裳已经补过许多回了,现如只外边能看个囫囵,若仔细看,便可看见隐蔽处的好几处同色补丁。

    顾怜揉了揉眼,心底又开始回想起方媒婆的话来,若她愿意去给王员外做妾,她与兄长便都可不用再过这种困窘的日子了。

    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的感觉其实是很糟糕的。

    顾怜侧首看了眼顾钰正在捡柴火的背影,又默默摇头,兄长希望她过得好,她何尝不希望兄长也能自在些、轻松些。

    兄妹二人的晚饭是早上剩的鸡汤,再加一碗炒鸡蛋。

    今夜月光很亮,应该说夏夜里的月光都很明亮,哪怕不点灯,也能将屋内摆设看得一清二楚。

    顾钰今日出门找了许多的活做,但所有的书斋见他来都避之不及,更不会让他做什么,只有在码头搬卸货物的地方不怕得罪白家,还找苦工,一日三十五文,比抄书赚的多。

    他闭着眼默默想着,若是可以的话,他去扛一个月沙袋,便能给妹妹添置两身新的夏衣了。

    什么文人傲骨,什么名声尊严,在他今日看见方媒婆时便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得护着妹妹,就算自己苦些,累些,也不能拿着卖胞妹的钱去读书,那样他如何为人兄长,又如何对得起父母在天之灵?

    另一边,顾怜悄悄开了窗,在月色下抓紧时间绣帕子。

    最近又流行了一种新花样,据说是那些小姐夫人们喜欢的,款式不复杂,也不是牡丹、芍药这类难绣的款式,大多是兰花、青竹之类的雅物,给的价格都是十五文钱一张,但绣起来却轻松了许多。

    许是实在太累了,绣花针扎到了手指,顾怜连忙将手里的帕子放下,见自己没有弄脏帕面才放心。

    夜色已深,顾怜将手指的血吮净,强撑着绣完手里的帕子,才拖着满身疲惫上榻歇息。

    虽说已经累极了,但王员外愿意给一百两这件事又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半晌,顾怜轻轻锤了捶自己的头,暗恨自己不争气,转过身渐渐睡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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