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沉沉,夜已浅。
由于临近大江水气甚重,卯时的寿春城极显潮湿。城中楼阁、城外丛林、江上舶船皆湿漉漉一片。潮湿的露珠不止凝聚,又不止滴落,形成一窜窜晶莹的珠帘,挂上万物菱角。
城外东北,绵绵山岭万里不止,湿气更重。
茫茫水雾几乎尽数遮盖山林,横看成海,侧看成瀑,看不清山间几许。唯不时几只早起的黑鸦,拍打着翅膀由山雾飞出,疾掠数里,顺势俯冲,轻轻松松地从隔壁的大江上叼起条浮出水面的小鱼,又原路飞回到林子里。
“御~”
“好了,下去吧…”
九天之上,缰绳紧呼,手扬旗蟠,领白马展翅,划过寿春城北的夜空,缓缓遁入山林云雾…
高空下眺,拨云见雾,破迷雾方才勉强看到树木山势。
山林树木繁多且茂密,木棉、黄柏、古橦、槐树等等,一眼下去便可见得百十品种,其中以槐树居多。山险峻且高耸,悬崖峭壁,重峦叠嶂,处处皆是,甚鲜有行人路迹。
御…
“哒哒哒…”
穿破云雾,白马御风展翅从天而降,稳稳划落群山之中,在一处悬崖之巅,站稳蹄子。
“啪啪啪…”
“哎呦,可累死贫道咯…”
“怎么样小友,这回总该相信贫道就是仙人了吧?不是贫道吹嘘,这腾云驾雾的本事,可连你爷爷都差我远矣呀…”
“额…我还是不信。”
白马抖身,甩去沾湿绒毛的雨水,渐起一团淡淡水雾。夏寻、墨闲相继翻身下马,随手打啪着衣衫上一路沾来的水迹。神棍倒干脆,不管不顾湿漉漉的身子,学着白马状,抖两下凌乱的须发就算完事。一个劲地就只顾着吹嘘自己的能耐咯。
“呵,那你飞给我看?”
夏寻心里着实是矛盾,稍微拍去身上些许水迹后,依旧决绝否定道:“道长你就别骗人了。”
“冥顽不灵,无可救药!贫道乃…”
“道长咱们说正题吧。”
“嗨!”
一路上来,夏寻听神棍吹嘘都已经听到耳朵长茧咯,再不想听,直接就断去话。神棍没好气瘪下嘴皮,鄙夷地瞄眼夏寻和墨闲,接着也不再啰嗦,跨步转身面朝悬崖之外,执拂尘指着对面的诸山群峰。
问道:“你可晓得此为何?”
“若小子没记错,此处应为寿陵山脉。”
“贫道什么时候问你这是哪里了?”
神棍没好气,点点黑铁拂尘指远处,斥道:“贫道问的是,此为何!”
“额…”
夏寻这才反省过来神棍提问的字眼,顺着黑铁拂尘的指向便放眼望去。
“咦…”
乍看之下,疑声即起。
天上明月西移,天色已经有了些光亮远,处景物尚模糊能见。但见拂尘所指,乃一处被数道雄峻山岭所包围的峡谷,山岭由高渐低,茂密的树木也随着山势变动,从各类树种逐渐演变成单一的老槐树。
这些老槐树应该有好些年头了,高大挺拔,枝繁叶茂,遍布峡谷内外。而峡谷内部,更是被一层宛如实化的雾气所包裹着,如暴雪中的苍茫。从此看去,最多也只能看清峡谷外围的情景,在深一点,便就只能看到阴沉沉的迷雾一片。
细看之下,夏寻似乎从中看出了端倪。
“这里貌似被人动过手脚。”
“恩,不错。”
神棍点点头:“你且往下说。”
夏寻继续细细看去,看了一会心中有了些许定论,便继续说道:“山势成低洼环抱,诸峰无泄气之道,烈日非正午不能映照,此乃上佳的聚气之所。但这里离巩江已有百里,江河的水气随西北到此便已非常稀薄,断不可能汇聚起如此之重的阴潮。若按小子推断,峡谷之中恐怕早被高人布下了聚气的阵法,方才让多年潮气在此聚而不散。”
“恩。”
神棍点点头仍没接话。
就像是先生平日教导弟子一般,再问道:“还有吗?”
夏寻不明所以,犹豫地看去眼神棍:“还有?”
神棍瘪瘪嘴皮,没好气道:“你只说了气象,那地势去哪里了?高人难道都闲着没事干,瞎布阵么?”
“哦,这样呀…”
夏寻再次眀悟神棍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梁骨。接着,他再次随拂尘指向,放眼望去更远处去山谷。这次他看得稍微久些,除了看过山谷周遭地形以外,他还细细看去了深处的悬崖,及附近环境。
看过许久,他方才再次肯定心中想法,说道:“山峰险峻,有韵势内藏。东南六峰势成六虎啸天,南北长领为盘龙守山,西南密林有鸟鸣可作雀巢,东北山丘少有植被应该是玄武卧伏。这种地势名为四圣守归,归守之处在峡谷之中,此为绝佳的墓葬之地。而那位高人,应该就是为了掩护其中墓穴,布下的阵法了。”
“没了?”神棍问道。
夏寻想了想,摇摇头:“没了。”
撅起的嘴皮,撅得更翘了。神棍没好气道:“你再认真想想。”
右手刮着鼻梁骨,像是个答错问题的弟子,正被先生教训,夏寻尴尬地笑了笑:“真想不到了。”
“哼!”
没好气转恼火脾气,冷哼一声。
神棍训斥道:“那你爷爷就该好好赏你几鞭子了。风水一道如此之糟糕,简直就是我蓬莱门下的耻辱!”
“额…”
被痛声训斥,实在为难。
夏寻求救般朝着旁边的墨闲投去个眼色,奈何墨闲木楞得是动也不动,像是没能理解夏寻的意思。无奈之下,夏寻只好自个苦笑着应承神棍的责备了。
“道长教训得是,小子愚钝,还请道长校正。”
见夏寻说得诚恳,神棍恼火脾气这才缓缓平复下,猥琐的小眼珠子瞟了瞟头上已经开始泛起霞光的晨夜。说道:“罢了,此去京都,你若上得通天塔,便顺手取本“风水寻龙解疑经”好好琢磨吧。对你日后,必有帮助。”
说着,神棍也没继续为难夏寻,面朝峡谷方向,执拂尘虚指北方,沉声说道:“你说此势为四圣守归,固然没错,错就错在你眼光太窄,仅局限于此,而忘了南百里有大河巩江,以及更广阔的大唐江山。巩江始于开封藏灵山,由北向南,势如滔滔奔龙,流经虞州、建安、开封、溟水、刘孤郡等一百四十余城,足足七百万里,犹如人体食道,贯穿大唐中腹,乃大唐九道国运龙脉之一。而此处,距巩江百里,寿春三百里,刚好处于大龙心口。若在此墓葬,上可聚龙气,下可附龙威,墓主之后,三代之内必有能者出…”
“道长,这不对呀。”
神棍的话还没有说完,夏寻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当即断话:“这峡谷之阵可不是用来聚气的。”
神棍没有责备夏寻的无礼,反而有意思地问道:“那你以为是何用?”
夏寻像是被神棍一番话给说开窍,肯定回道:“我爷爷曾说过,脉如人,亦有血肉精气。气为风,可引精神,但此处峡谷聚来的却是潮风,潮风凝聚即为潮水。水为血,血自巩江龙脉之心来,便为龙心血。如此推算,布下阵法的高人,根本意不在龙气,而在龙血才对哇。”
“孺子可教。”
神棍赞赏地点点头,同时不着痕迹地瞟去长空一眼,再问道:“那这又是为何啊?”
“应该是噬龙断脉。”
夏寻显得颇为谨慎,伸出手来,随话指去各处山林悬崖,详答:“勘地势,四圣守归,若在峡谷设葬墓可为福祉。但加之一阵,聚气噬血,则瑞兽护主即化凶兽噬主,福祉顷刻转恶土。东南六虎可为吞天势,南北盘龙可为噬地势,西南朱雀可为乱气势,东北玄武可为镇势。以龙虎隔绝天地运势,可掩人耳目。朱雀聚潮气形成阴煞,可强行禁锢谷中龙血。而最后的玄武镇势,便是为了镇压龙威,好…咦,不对…”
说话着,夏寻的思维貌似忽然发生了错乱,念叨的嘴皮子随之停下。
神棍玩笑问:“哪不对呐?”
夏寻刮着鼻梁骨,尴尬说出心中疑惑:“额,好像不是噬龙断脉势呀。”
“为何?”
“这四处地势要害,都只是在禁锢与镇压龙脉气运,却没有一处成刀攻势,哪能断得了龙脉呀?”夏寻疑惑道。
“峡谷中不是还有墓葬么?”黑铁拂尘指着山谷,提醒般反问。
“有也没用啊。”
夏寻不同意神棍的说法:“数十里槐树,显然是布阵之人为聚阴养煞所栽,但一具煞气再重的尸首,又怎么可能噬得了承载一国机运的龙脉呀?道长,你说对不?”
“对,没错。”
“只是,你在那村子待久咯,待得像只老鼠似的,鼠目寸光了。”调侃一句,神棍不知何故颇为谨慎地又瞄了瞄天色,此时长空已有明度,东边远处的山头也已经泛了红霞。
紧接着,神棍便转眼看向夏寻侧旁的墨闲,别有深意说道:“你这个问题,城里人或许能帮你回答。”
“我?”墨闲不解。
“对,就你。”
神棍问道:“贫道且问你,一剑不能制敌,该点结果如何?”
“再出一剑。”
“两剑不能能制敌呢?”
“十剑百剑。”
“百十剑仍无果。”
“那就千剑万剑。”
“这便对了嘛…”
轮番作答,墨闲给出的答案终于让神棍满意了。神棍转回眼去看着夏寻,调侃笑道:“你瞧,城里人就是比村娃子眼光高。”
“千剑万剑?”
沉思之中,夏寻刮着鼻梁骨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应该是知道神棍想说什么了,眼眸子随之缓缓乍起惊芒。他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葬一尸不能噬龙,葬万尸聚阴气,日久方可成煞,待煞凝聚成灵…”
说话着,夏寻突然一惊乍!
“龙血养煞!”
“诶,榆木脑袋终于是开窍咯。”
神棍挥起拂尘挽在手中,道:“可不就是那龙血养煞势么?”
夏寻这便有些糊涂了。
尸煞可不是闹着玩的,前段时间他与芍药夜闯荒时所村遇到的,仅是炼煞最初期的载体,那根本连尸人都算不上,但所聚起的阴煞之气便足以让方圆十余里寸草不生,由此不难想象,若尸真成煞,那是何等恐怖存在呀?况且,这峡谷里头养着的,可是吞噬龙脉心血而成的尸煞啊!这神棍来时说是要带他和墨闲找化劫之物,可这劫还没化了,就带他两来这等凶地,那是作甚呀?
越想越心慌,夏寻忍不住就问道:“道长,咱们不是来找化劫之物的吗?”
“是啊。”
“那化劫之物在哪?”
“呐~不就在这山谷里头么?”
神棍朝着峡谷蹭蹭脑袋,道:“待会你两进取东西时,可记得把这养煞的地势给破咯,免得日后让里头的玩意出来害人了。”
“等等…”
夏寻闻言,顿时心儿一紧!
立马起手止话,速问道:“道长你的意思是让我两进去,你不进去了?”
“那当然啊!贫道我是什么人呐?这等小事,难道都需要我亲自出手?”
神棍豪气说起,说得好像他真的能弹指一挥,便能毁尽眼前这片山林一般,是心不慌眼不跳。说着,他还假意伸了个懒腰,顺势眯着眼睛又看了看已经映起霞光的天空,再懒懒地补充说道:“况且,贫道忙碌一夜,也该回去歇息了。哎,人老了咯,身子容易乏啊…”
“道长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夏寻傻眼地看着伸懒腰的神棍。
伸起的懒腰停在半途,神棍稍稍皱起眉头,侧脸斥道:“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不像。”
“但…”夏寻为难地看去墨闲一眼,接着又谨慎看去峡谷深处一眼,无奈道:“但是,里头很可能真有煞尸的啊。而且若按你说,很可能这煞尸还远远不是一具两具呀!就我两进去,不是找死呀?”
“啧!我说你咋这么怂呢?”
懒腰伸完,神棍揉揉猥琐的圆脸,不耐烦地斥道:“你爷爷和吕奉仙像你两这般年纪的时候,莫说尸煞,就是尸将都能被他们玩死。这区区养煞地,煞尸养没养成还不知道了,有啥可怕的?”
“但是…”
“没有但是!”
夏寻还有话说,但神棍根本不容他置疑,直接否决断话。
“总而言之,你若不进谷取物,待灾劫至,就等着用命去填吧。贫道言尽于此,回家睡觉去了,你两就自个好生掂量去吧。”
话说罢,不留余地,也不给夏寻再叨叨的机会。
抖抖两肩膀,神棍凌虚迈步便踏出了悬崖,踩上虚空,朝南离去。见神棍真要走了,夏寻顿时就大急了,思量一瞬,心中千般疑惑已经来不及一一言尽,唯有浓缩成一语,朝着已踏天踩云而去的神棍,远远喊去!
“道长!你不是天机,对吧?!”
九天之上,云雾之间,神棍脚不停步,稍稍回头,玩味地看向夏寻。
“你说对了。贫道不是天机,却胜天机!”
“呼…”
话如雨落,落地消尽,剩余音于山谷回鸣。
不是天机胜天机,这话可真够狂妄的。在话落一刻,离去的神棍已然消失在天际的尽头。而东边山头第一抹朝阳,也随之穿破了云层,映照在夏寻的脸上。晶晶莹莹,闪闪发光,青春莫过于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