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真武山,落星涯。
烈日冉冉,曝晒一方殿前广场。
数百名蓝衣道人整齐分布在广场中央,七尺重剑堪比人高,看着便已沉重无比,但这些道人的手里却宛如木柳,挥舞得虎虎生风,风做气流席卷起尘土飞扬。时而飞跃,时而斩劈,动作整齐划一。
“哒哒哒…”
山道上,一位身着素色杏花裳的青年女子急步跑入广场来到殿门前下方。
“薛老,出事了。”
于大殿门前监督着的半老道人似乎预感到什么,皱起些许眉头,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女子走前几步,速声细道:“夏寻和墨闲在城南阳春面馆午食,余悠然、墨言乘翰林院马车路过,掀开窗纱与之两人对视片刻。半时辰后,夏寻、墨闲离开阳春面馆,驱马行入官道直奔北城。”
“就两人?”
“对。”
半老道人闻言,老脸顿时就黑了下去:“啧,这两人真是一天不惹事都不行啊。”
“薛老,圣祖有令要密切关注此一行人,我们是否要有所安排?”
“嗯,容我想想。”
半老道人沉着脸想了想,尔后从怀里拿出一面金漆玄武令牌,递去给女子。
女子走前几步,双手接过令牌。
“你见机行事。”
“弟子明白。”
“去吧。”
女子欠身施礼,接着便沿山道急步走下山崖。
两柱香后,十一匹烈风骏马,由真武山北山口奔袭而出,一路直奔环城的官道,北去。
城北。
高塔擎天,直入云霄,不见尽头。
望皇城内外,楼阁奇俊,车马不息,路道如枝茎繁盛,由四城八方归于中央太和。两匹赤焰红蹄骏马牵云河九曲,轻快地疾掠在城北的主干官道,淡蓝色的旗带飘飘扬扬,形成一道起伏有序的水纹。几只不容易被发现的信鸽飞行在天云之间,更高的云卷里还有一头老鹰在徘徊着。虎视眈眈的凶光,居高临下,似想趁其不备叼走一只无知无觉的鸟儿。
暗潮藏于微风,使人隐隐嗅到一丝异样。
风起云涌或许仅仅只是眨眼的事情。
“御…”
赤马牵车,兜转去几弯道,行入翰林院的山谷。
至山门前,御马的车夫绷紧缰绳,把马车停在来时的位置。幕帘被掀开,扶斗笠白纱,两少女相继走落马车。此时,围堵在翰林院门前的儒生早已散去,只剩零零星星几人偶尔进出,明艳的红绸随风扬起边角,未曾打开的绸卷依旧安静地躺在右边的石柱下。
雀鸟跃枫枝,流水扶落叶。
白衣飘逸,一前一后,在周遭不时投来的询疑目光中,一言不发缓缓行回到后院小楼。
终,轻轻关上木门…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
观者生疑,思而不解。
对于那位头戴着白纱斗笠的女子,翰林院府里的许多儒生都带有一种敬畏的心情。她师从纯阳太上宫,是那位大算师悉心栽培二十载的关门弟子,其算力何等逆天,仅看其岳阳一役的布局及数月前面对夏渊报复时的淡然便可见一斑。她来翰林院已有数月,在这段时间内她不曾走出过后院小楼一步,今日是她第一次离开,也是第一次走出翰林院。可是,一来一回个把时辰,除了山门牌坊那副对联以外,她没再带来任何风吹草动,这就让人很迷糊了。因为,没人会相信,她真的只是在长安南北城兜了个圈,圈子兜完,她也就回来了。
林木掩楼台,亭阁缀清幽,山墻起伏,飞檐翘角。
翰林院内西南边侧,有一面小小的荷花池,池边有一座小小的凉亭。
亭子内,此时坐着一位垂钓的中年男人。长发及腰,灰白色的儒袍着身,一把翠绿色的竹简安放在桌台上。相比起在岳阳时的气宇轩昂,如今的余冠川显得消瘦许多,柔韧的脸颊略带着忧伤。或者是岳阳一别,再无知己对饮的缘故,故放在茶几上的青茶早已冷去,他始终不曾泯下一口。
“咕~”
忧伤淡淡酝酿着沧桑。
微风带起荷叶微微摆动。
精致的梅花鱼漂,悠悠晃晃地沉入水里,应该是有鱼儿上钩了。但,余冠川没有着急着提起鱼竿,他静看着鱼线在水面上晃荡起的一圈圈涟漪,看得很是入神,像在考虑着什么事情。随风儿带来的凉意逐渐远去,鱼漂越沉越深。鱼线渐渐被绷紧成一道笔直的线,拉扯着鱼竿成了弯弓,不停地晃荡着枝头,而余冠川却依旧没有提竿的意思。如此相持,大约有半炷香时间,远处翰林院的书斋楼宇间忽然出了惊诧的躁动…
“他来了!”
“快看,有戏儿。”
“哟哟哟,他们居然敢来翰林院?”
“难不成这联子是专门等他的?”
“咚~”
“哗啦~”
躁动声愈发渐大…
受到惊吓,紧绷的鱼竿猛力颤抖,随之噗通一声,一条肥硕白鲢带着一道雪白的浪花跃出水面。而就在这时,余冠川的右手不着痕迹地握上鱼竿,轻轻一提!白鲢跃至半空无处借力,鱼线顺势拉扯,“唰”的一声,肥硕的白鲢鱼便轻而易举地顺着鱼线被拽到了岸上,重重摔落到池塘边的泥地里。轻轻扯着鱼线,把掉起的鱼儿拉身旁,取下鱼钩,再随手把鱼丢入鱼篓。余冠川略带忧愁的目光,也随之由渐渐恢复平静的荷塘水面徐徐转移到翰林院的山门。
而此时,翰林院山门那头已经陆续聚拢过去了许多神色惊诧的儒生。
和早晨时候不同,今聚拢在山门的儒生大多抱着一种看戏的心态…
因为,有人来了。
来的人很有意思。
“嗒嗒嗒…”
随眼望西南…
远远望去,连接山门的官道西南路段,正跑来两匹枣红骏马。
在青山绿水间,马背上一黑一青两件的衣裳尤其醒目,也尤为使人惊艳。来者何人,观者相继心里有数。毕竟这半月来关于他们的传言,早已经让人听出耳茧,或信或不信,这两件衣裳的主人已然是现今京都长安的风云人物。许多先前还心存疑惑的儒生也由此醒悟过来,终于明白到后院那位深不可测的少女,今早在翰林院门写上那么一副上联到底为的是为哪般。惊骇的同时,便也不由得对她加深了几分敬畏之意。
她原来是在钓鱼呀。
“嗒嗒嗒~”
“御~”
来者跑马至山门,马停人儿翻身落地,接着把缰绳拴上路旁枫树枝干。
回身遥望,看山谷内外,平台楼阁间、小径巷口前,翰林院内已有为数不少的目光被倾注到了山门这一块。有远有近,有众有寡,皆停下了步子或手上的动作。静静地,戏谑般等待着,一场大戏。
“厉害。”
“……”
在众目睽睽之下,夏寻和墨闲都显得有些不自在,总有些被人给当猴子看的感觉。待目光下移,再见得翰林院牌坊左侧的明艳对联时,夏寻平淡的神色忽然一诧,紧接着便掀起一道无奈的笑。
“这疯婆娘可真厉害。”
“为何?”
夏寻没着急答话,他一手提着打包饭菜的木盒子,旁若无人地越过几位止步于原地的儒生,走到左边的牌坊石柱下,用腾出的左手轻轻抚去红绸上的字迹。油墨粘手,还有些湿稠,立即染黑半指印,夏寻当下就有了分晓。回头看去墨闲笑道:“笔迹暗藏锋芒,字迹孤傲恰似苍茫雪山上的一枝傲挺寒梅,能写此连者唯那疯婆娘。天气热乎,但这联子的墨水都还没干透,八成就是早晨写的。她是吃准了自己的诱饵香,你这条鱼儿肯定会跟来,你说厉害不厉害?”
“……”
墨闲随话细看去一遍石柱上贴着的对联,清秀的十一个字言简意赅,并不深奥,墨闲斟酌片刻便已明其暗喻。再随眼看入翰林院内,扫视去平台楼阁巷道小径间的儒生,不用夏寻提醒他也大概知道此间状况了。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翰林院乃北疆文人祖庭,而夏寻那张国试荐出自问天,问天翰林向来不合。现在夏寻来了,入门拜山就得先行头礼,你不低头就想过此门,那就得看你有没有本事了。思至此,墨闲把目光投放在右边石柱下方那卷安放在地的红绸上:“这是下马威。”
“可不就是下马威么?”夏寻调侃般趣道。
“你怎么看?”墨闲冷问。
先没理会墨闲的问话。夏寻弯腰用青草片儿抹去指上黑墨,稍稍抬头审视去附近几位看戏的儒生,打趣般笑问道:“诸位大哥,你们可是在等着看戏呀?”
“啊?”
“呵呵…”
立在一旁的儒生显然没料到夏寻会突然抽疯,自来熟地把话撩到他们身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是好,纷纷把眼瞥到一边当作啥也没听见。见人无话,夏寻不好自讨无趣,扭头看回墨闲,笑呵呵地再把问题回答道:“师兄呀,这些大哥都在等着咱开戏呢。可实际上今儿你才是主角,我只是帮你配旦的。这戏到底唱要哪出,看我没用,最终还得看你的说法才成喔。”
“怎么看,能有什么说法?”毫无废话,墨闲直接问道。
夏寻也没废话,直接速应道:“横看成领侧成锋。”
话很绕,只是话里颇有深意,“领”字和“锋”字夏寻都特地咬了词。此锋非彼峰,此领亦非彼岭,耐人寻味。跟夏寻混久了,墨闲当即就明白夏寻想表达的意思,想也没想直接冷道:“横看。”
“确定要横看?”
“有问题吗?”
“额,那就先看看吧…”
夏寻扬起手,旁若无人地朝着玉衡院内做了出请的姿势,玩笑续道:“既然师兄要横看,那疯婆娘的大礼咱今儿心领便是,莫要管她那么多。大路朝天,咱各走一边,师兄请。”
“走?”
“…”
周遭儒生见状一愣,他们显然是没明白夏寻那句藏头诗的意思,净还以为这两人是不知道石柱上对联所喻了。其中一位离得山门较近的儒生,忍不住喊道:“诶,你两看不懂联子的意思么?”
“喂喂喂,喊你两了,还走?”
墨闲迈步走入山门,夏寻随后跟着,低语提醒道“师兄莫要理会,净当耳边风,走便可。”
墨闲不动声色,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儿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越过了翰林院牌坊,直径朝着翰林院内行去。这下子,可就真把那些揣着热闹不怕事大的人儿给整傻眼了。看夏寻、墨闲如此作态,感情他们是真没把山门的对联当作一回事呀?
“貌似被破局了…”
“没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