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你”字写得很歪,像是个刚学会拿笔的幼童,用手指硬生生在玻璃上抠出来的。
沈默没有像恐怖片主角那样后退,反倒往前凑了半寸,呼吸把那层薄雾喷得有些散乱。
他没去碰那行字,这年头连指纹都能伪造,更别提水汽。
他只是动作极其稳定地将冷镜凝露采集板贴在那行字流下的“泪痕”处,看着那几滴浑浊的液体被毛细管吸入。
五分钟后,光谱仪吐出了分析单。
不是纯水,也不是某种超自然的灵体分泌物。
波峰图在某个特定频段出现了一个诡异的跳跃——含有极微量的变性胶原蛋白和苯酚防腐剂残余。
沈默盯着那个化学式,脑子里迅速检索对应的物质。
这不是人体组织液,这是骨胶原,俗称皮胶。
八十年代以前,这种东西被大量用于木器粘合,以及——老式档案书籍的装订背胶。
玻璃上的“鬼”,是个文职人员。
沈默没有任何废话,直接登录内网,调取市档案馆1987年的销毁目录。
如果是档案胶水成的精,那它一定死在碎纸机或者焚烧炉里。
屏幕滚动的蓝光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鼠标在“1987年8月”的节点停住。
一份名为《市政工程异议申诉材料(绝密)》的文件被列在“集中焚毁”清单首位,处理时间正是8月5日暴雨预警当晚。
签批人是时任城建局副局长周振邦,而后面原本该签字的“监销人”一栏,是一片惨白的空白。
有人在那个暴雨夜,把这堆申诉材料烧了,而且不敢让人看见。
与此同时,市图书馆地方志办公室。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燥尘土气。
苏晚萤戴着白手套,手里捧着一本掉渣的《1987年市政公报》合订本。
她在找人。
既然那个“湿处”埋的是名字,那总得有个名单。
翻到8月刊的末页,纸张明显比前面要薄,夹层里被人为撕去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上印着“防汛抗洪先进个人表彰”,名字都被墨水涂黑了,只剩下职务后缀。
苏晚萤把那页纸小心地展平,将那块怀表压了上去。
表盖里的水珠像是有灵性般颤动,最终滴落在那行黑墨上。
没有晕染,墨迹反而在水珠的折射下变得透明,露出了底下原本的铅字印刷体:“T079段安全监督员——林守业”。
苏晚萤猛地合上书。
林工。
那个在博物馆烧了一辈子锅炉、看似只会和煤渣打交道的林工,真名就叫林守业。
但他从没提过自己当过什么监督员,更没提过自己进过那个被封死的T079号段。
城西老旧小区里,王主任正在跟那个该死的工具箱较劲。
社区群里刚弹出的新通知要求居民上交所有“1987年以前的工程类证件”,理由是防止伪造证件诈骗。
王主任没回收到,也没在群里接龙。
他翻出了压箱底的那张工作证,发证日期1986年,编号尾数正是那鲜红的“86”。
他拧开钢笔,在那张发黄的证件背面写了一个“晴”字。
墨水刚触纸就变了色,从蓝黑变成了死灰般的蓝灰色,然后迅速向四周炸开,像是一朵霉菌。
他手一抖,把证件塞进了那个老旧工具箱的底部。
箱底那块之前凭空出现的17厘米湿痕突然像活了一样,开始蠕动、收缩。
原本摊开的水渍迅速向中心聚拢,最后凝成了一个极小的黑点,像只惊恐的眼睛,倏地一下钻进了箱角原本严丝合缝的木头缝隙里。
“都在怕……”王主任点了根烟,手抖得捏不住火机,“连水都在怕。”
沈默找到林工的时候,这老头正躲在博物馆后院的水池边冲洗那只搪瓷杯。
杯底似乎沾着什么洗不掉的东西,林工用钢丝球拼命地擦,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林守业。”沈默站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林工手里的搪瓷杯“哐当”一声砸在水池里。
半杯水泼在水泥地上,却没有四散流开。
那些水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发出滚油遇水的爆响,紧接着腾起一股白烟,迅速蒸发。
地上没留下一丝水渍,只剩下七八个规则的焦黑斑点,像是被烟头烫过。
沈默蹲下身,用镊子夹起一片滤纸,在那块焦斑上按了按。
试纸没有变色,但上面沾染了一层细微的白色晶体粉末。
他伸出手指捻了捻,粗糙,微咸,带着铁锈味。
高浓度氯化钠混合氧化铁——这是1987年水泥厂工业废水的典型成分。
“那天的雨也是这样吗?”沈默盯着林工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是水,落地就干,实际上是高浓度的盐酸和铁锈水?”
林工靠在水池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
他哆哆嗦嗦地摸烟,却怎么也摸不到。
“那天……我没带伞。”林工的声音哑得像两块砂纸在磨,“是他塞给我的。他说那雨淋不得,淋了就要被记名字。他把伞给了我,自己走进了那个‘非井’里。”
“他是谁?”
“档案里没名字的人。”林工突然神经质地笑了一下,“但我记得他的工号,001。那是你爸的工号。”
苏晚萤赶到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张卷曲焦黄的湿度校准卡。
卡片背面的字迹已经变了,原本抄写的“林守业”三个字正在像伤口结痂一样剥落,显露出一行新的红字:“名埋湿土,魂守干门。”
两人站在T079井的旧址前。
这里早就被市政用水泥封死了,形成了一个微微隆起的水泥墩。
周围的草丛因为清晨的露水湿漉漉的,唯独这个水泥墩表面干燥得起皮,连一只蚂蚁都不敢往上爬。
沈默举起那把已经剥落了镀层的扳手,用手柄末端在水泥封层上敲了敲。
“咚。”
声音很沉,不像空洞,倒像是敲在了一口巨大的实心棺材上。
苏晚萤深吸一口气,把那块怀表贴在了水泥地面上。
这一次,表盘里的那滴水珠没有乱跑,而是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拼命往表壳的机械缝隙里钻,仿佛只要接触到这块地面就会立刻被蒸发。
“咔嚓。”
毫无征兆地,水泥墩的中央裂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
没有霉气,没有臭味。
一股滚烫、干燥到让人鼻腔刺痛的热风从那道缝隙里呼啸而出。
那风里没裹着沙尘,却裹着一句极其清晰、仿佛就贴在耳边呢喃的低语:
“别开门……他在里面记名字。”
那是父亲沈国栋的声音。
沈默的手停在半空。
他没有去扒那道裂缝,也没有试图用扳手撬开这层水泥。
作为一个法医,他从不干涉正在进行的“生理反应”。
他只是极其冷静地从勘查箱侧面抽出了一只真空采气袋,将吸嘴对准了那股喷涌而出的干燥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