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风凉气新。
伊迪已醒来,他没有晚睡的习惯,所以他总是醒的很早。
他推开窗户,东方的天空现出恍若处子的晕红。
他很享受这一刻的宁静与安详,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能忘记情人巷的一切,忘记那试图杀尽燕山十骑的血手。
窗外一棵繁华如夏的大树,树上一只百灵用歌声颂扬着尘世清新的一切。
那歌声仿佛情人呢喃的言语,温柔的风吹起他的发丝,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笑就像是冬季的梅花是如此的美好,可惜美好的东西总是过于短暂,因为他忽然看到树后走廊里有一只眼睛正望着他,他发誓那双眼睛是如此美丽却冷漠的足以冰冻一切。
这实在是他不愿见到的一双眼睛,这实在是他不愿见到的人。
可这个人却如此真切残忍的站在他的对面,冷冷地看着他,在他面前伊迪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人群中没穿衣服一样。
他用尽全省力气挤出一丝笑容,他完全可以想象那笑容是多么尴尬与难堪。
只是对面的他或她依旧冷漠,然后转过身,若无其事的消失在长长的寂寥的走廊。
伊迪怅然地望着空空如也的走廊,只希望刚才那漫长的一刻只是一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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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伊迪走到大厅时,已阳光倾城。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胡不归,冷冷地看着阴之阿的胡不归。
白发三千仗刀歌,铁骑血马破冰河。
无痕和凤歌都已不在,他在想为何胡不归还不拔刀。
胡不归没有拔刀,一直没有拔刀,从燕子楼到相思树。
只是这一路他很不自在,因为绿姬一直盯着他如同胡不归一直盯着阴之阿。
到相思树下时,绿姬终于转移了他的目光,正如胡不归转移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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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树上万花盛开,姹紫嫣红,恰似流硕年华。
没有人知晓一棵树为何会开出千种色彩的花,又为何美得如此令人炫目。
只是这一切在此刻竟如同三月的柳絮般被人忽视。
他们都在看一个人,一个远不及相思树妖冶的人。
一个男人。
他并不特别,却远比相思树更吸引他们的目光。
因为他是千羽飞雪。
执刀的千羽飞雪。
他手中的刀竟是十多年前叱咤风云的冷艳刀。
他站在阳光下,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但第一眼就可以看到那把刀,那把也许比胡不归的无双更传奇的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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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姬逆着阳光想看清他的模样。
“你来了?”
“我来了,公子裳有何吩咐?”
“公子裳对你从未有过吩咐”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过去了?”
“不”
“公子裳改变了主意?”
“改变主意意味着自己的错误,公子裳怎会犯错?”
“那是为何?”
“因为胡不归”
“胡不归?”
“胡不归”
“他会听公子裳的命令”
“他会”千羽飞雪的语气坚定如黑夜里落入尘埃的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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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平静如水。
“你是胡不归?”绿姬回首便看到一脸漠然的胡不归。
“如果还有谁说他是胡不归,纵是王侯贵胄,纵是海角天涯,我也必毙之于我无双之下”
“你是胡不归”
胡不归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绿姬,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千羽飞雪。
“我在等你的答案”
“我知道”
“这三个字不是我要的答案”
“我也知道”
胡不归脸已涨红。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我从不敢这么想,纵横江湖数十年的天涯刀客一生转战八千里,还有什么 你不能做不敢做的,只是无论多霸气多神通的人总有一两件他不能做的事”
“你太相信我的耐性”
一阵凉风吹过,相思树下忽然花飞成雨。
花落在千羽飞雪发间,他轻捻红花一朵,忍不住一声叹息。
“你知道吗,每次相思花落,就有人要死去”
“公子裳要我死?”
“对于一个不怕死的人让他死和要淹死一条鱼的行为同样愚蠢,你觉得公子裳愚蠢?”
“那他让谁死?”
“阴之阿”
“阴之阿!?”
“你没有听错,是阴之阿”
“情人巷不准杀女人,阴之阿现在不是公子裳最宠幸的女人么?”
“规矩是会变的,感情也是会变的,世事本就无常,今天不准杀女人,明天这个女人就必须死,今天你喜欢这个人,明天你可能喜欢另一个人,只要公子裳喜欢,而你要做的就是听话,其实人就像这相思树上的花,有花开就有花谢,花开时人人都开怀,却不知花谢也已不远。”
“只是她这朵花未免花开花谢太过匆匆”
“英雄末路,红颜迟暮,终会来到,只不过是早晚问题罢了”
“公子裳要我死?”
“是的,他要你死”
“我早就该想到”
“可是你却不愿这么想”
“是啊,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傻,明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在乎你,明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对方的一枚棋子,却依旧飞蛾扑火般的义无反顾”
“也许人生能这么傻一次也是一种幸福,总胜过一生的勾心斗角连个心灵寄托都没有”
阴之阿忽然笑了,笑的苍凉,那笑意里满是无奈与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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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看着阴之阿,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倾城的午后,又看到了那双纯粹美丽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她临死前的苦苦哀求。
他想他也许还只是个孩子。
他怎么能。
只是他忽然又看到一双手,一双带血的手。
那双手纤细修长,却苍老如千年的树。
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含泪的眼睛,那眼里的决绝与失望。
她是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的残梦,却生生折杀于阴之阿。
他又怎么能。
“你杀了陌雨”
“你没有看到”
“你杀了残梦”
“你也没看到”
胡不归看着笑的惨然的阴之阿,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可我看到了,你杀了娘亲,你那无双宝刀上也许血仍未冷”
胡不归已拔刀。
宝刀无双。
那刀锋如月。
那杀气弥漫,连阳光的温度似乎都已冷却。
阴之阿看着那霸气千秋的一刀,脸上的微笑淡然如月,他似乎在迎接生命中最神圣的一刻.
他本是无双的刀客。
他手中的无双本就是绝世的宝刀。
血在无双的宝刀上潋滟成花,凄婉成此时相思树的颜色。
阴之阿依旧在笑。
“你终究杀了我”
“我杀了你”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在听”
“陌雨没死,我一生最爱的人就是她,我怎会让她死。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她开心,希望她真的会开心”
“我知道”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胡不归没有说话。
“你觉得我能杀残梦?”
“你杀不了?”
“胡不归果然不过一介莽夫”
阴之阿的眼里满是嘲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然后他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
胡不归看着阴之阿临死前的笑意,那笑像无数的钢针生生扎在他的心头。
也许他真的错了。
陌雨没有死,他却因此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如果阴之阿没有杀残梦,那么残梦又是死在何人之手。
如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又有何理由杀阴之阿。
胡不归不是一个善于推卸责任的人,所以他只能沉溺于无尽的痛苦之中。
阴之阿为何不在他拔刀之前说清这一切,难道他就是想死在他刀下。
太多的问题他还来不及思考事情就已发生。
“他死了”
“他确实死了”千羽飞雪看着胡不归手中的刀,没有人能看得到他脸上的表情。
“也许他不该死”
“也许,可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
“公子裳为何要杀他?”
“不是公子裳要杀他,而是公子裳要你杀他”
“公子裳为何让我杀他?”
“如果我说不知道呢?”
“那我只好相信你”
“其实你不必问我,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他”
“我会的”
胡不归看着恍若熟睡婴儿的阴之阿,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而且还是她的孩子。
“你会不会厚葬他?”
“我不会”
“你不会?”
“我不会,但公子裳会”
“哦?”
“任何在情人巷死的女人都会得到最后的厚待,就像深秋的傲菊会有最后的绚烂”
“他必须得到男人的葬礼”
“他活得并不像个男人”
“至少他死得像个男人”
“那得看公子裳的意思”
“这个不用”
“不用?”
“因为我要葬他”
“葬于相思树下?”
“葬于相思树下”
“也许这是他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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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杀人快。
胡不归葬人也不慢。
阴之阿已入土。
胡不归没有立碑,不是没有碑,而是没有碑文。
风吹十里,落花成冢。
胡不归望着相思树下的新坟,一声叹息,惊醒了空气里的寂寂。
“我们该走了”这是燕踏雪的声音,这是绿姬的声音。
胡不归回头看了他一眼,看了依旧冷漠的燕踏雪一眼,转身踏上了奈何桥。
他没有回头。
他已习惯不回头。
身后的相思树万花飘零,层层覆盖,早已不见了来时的路。
一如情人巷,休想回故乡。
他要去迷楼,他要见公子裳,他要救陌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