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雾重。
小蛮的手指就放在琴弦上，弥漫的杀气浓重。但是她却没有拨弄，因为他听到一阵打更的声音。打更的声音并不奇怪，在任何的地方，任何的夜晚都可以听得到。但是这个更声听起来很奇怪，有种苍凉而悲壮的感觉，仿佛就像守边将士思归的哀叹。小蛮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更声，更没想过打更的声音会显得这么的哀婉曲折。小蛮转过头看向那更声传来的地方，慢慢地那声音近了，小蛮渐渐清，那更夫居然是一个才十几岁的少年，有着一张俊秀的脸庞，穿着美玉般鲜艳的冠服，无论怎么看他都是出身贵族的公子，但是他的眼睛却不明亮，就仿佛死灰色一般。小弟走过去，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人的眼睛动都没动。那更夫倒是笑的很温润如玉：“我看不到的。”
小弟惊讶地看着更夫：“你知道我在你面前。”
更夫道：“我还知道你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瞎子。”
小弟道：“那你真的是瞎子么？”
更夫道：“只是眼睛瞎了，心还没瞎。”
小弟道：“嗯，只要心没瞎就好，世人却总是眼睛没瞎，心却瞎了。”
这话小蛮当然知道小弟说给她的，可是她不在乎啊。
那更夫回过头，连敲了五下，就在这时，黑暗的树林里，就像是奇迹般大放光明。
小弟本来连一盏灯都没有看见，现在四面却已被灯光照得亮如白昼。
远方的大雾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敲竹板的声音，一个人大声吆喝：“五香熟牛肉，菜肉大云吞。”吆喝声中，一个头戴竹笠的胖子，挑着个云吞担子走入了这片空地。
担子前面的一头，炉火烧得正旺，炉上锅里热气腾腾，后面的一头除了有个放碗筷佐料的柜子外，还有个摆牛肉的纱罩。在江南，在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便随时都可以找到这样的小食，叫一碗热呼呼的云吞来吃。
可是小弟他们三个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也会看见这种小食。
这地方有谁会吃他的云吞？
云吞担子刚放下，外面又响起了叫卖声，一个人用苏白唱着：“白糖方糕黄松糕，赤豆绿豆小甜糕。”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着个绿纱柜子，一面唱，一面走进来。
他卖的这几种软糕，都是苏杭一带最受欢迎的甜食。
可是他怎么会卖到这里来了？
来的还不止他们两个。
跟在他们后面，还有卖卤菜的、卖酒的、卖湖北豆皮的、卖油炸窝面的、卖山东大馒头的、卖福州香饼的、卖岭南鱼蛋粉的、卖烧鸭叉烧的、卖羊头肉夹火烧的、卖鱿鱼羹的、卖豆腐脑的、卖北京豆汁的，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小贩挑着各样的担子，用南腔北调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从四面八方走入了这片灯火通明的空地。
这片荒凉的长街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就像是个庙会市集。
小弟看呆了。
他从未看见过这许多卖零食点心的小贩，更想不到他们会到这里来，
他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这里有谁去吃他们卖的东西？
没有人吃，他们就好像准备自己吃。
小弟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就仿佛置身于梦境一样。
此时一阵凉风吹来，大雾居然散开了些，连天上的月都隐隐约约现了出来。
小弟回过头，远处忽然出现一个极浅极淡的人影。她缓缓走来，竟仿佛从月宫里走出的仙娥。
月神郭羽静。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缓缓走来，走到了大街的中间，然后那些小贩都痴痴地看着她，就像世上最虔诚的看着他们敬仰的南无释迦摩尼佛。
每个人都将自己卖的东西，选了一份最好的送来，送给月神。
卖云吞的先捧着一碗热腾腾的云吞走过来，在月神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的说道：“这是弟子孝敬主人的一点意思，恭祝主人身体康健，事事如意。”
月神只微笑着点了点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说。
可是这卖云吞的已经感激得要命，高兴得要命；因他已看见了他主人的微笑。
然后卖糕的、卖卤菜的、卖酒的、卖豆腐皮的、卖香饼的……
一个接着一个，都过来了，而且，都跪下来，用他们自己的家乡话，说出了他们对主人的感激和祝贺。
听他们的口音，南腔北调都有，显然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们不约而同，不远千里赶到这里，难道只为了要送这一卷香饼、一碗云吞？
小弟他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觉是如此奇怪！
等到他们看见一个卖油炸五香花生的人，捧着把花生走过来时，他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这个卖五香花生的人，赫然竟是以名满江湖的西域魔琴工之侨。
工之侨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更不认得他，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献出了自己的礼物，换得了主人的微笑，就满怀感激的走了。小弟也只好将自己的好奇心勉强压制着。
这时小贩们已经在开怀畅饮，你饮我的酒，我吃你的牛肉，彼此交换，吃得痛快极了。这种吃法的确别致有趣，远比吃整桌的翅席还要痛快得多。
他们彼此之间，不但全认得，而且还像是很好的朋友。
只不过大家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很难见到一次面，一年中只有在这一天，才能欢聚在一起。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奇怪的是，卖云吞的并不像是卖云吞的，卖香饼的也不像是卖香饼的。
别人的身分虽然不能确定，至少小弟他们总知道西域魔琴工之侨绝不是个卖五香花生的。
难道别人也全跟她一样，只不过用小贩来掩饰自己的身份？
他们平时是干什么的？
月神看着小弟：“你也过来吃。”
小弟虽然看不清月神的脸，但是他知道她此时一定在微笑，因为她的声音很温柔，温柔的就像雾中的月光，迷离而醉人。
小弟原本可以坐下来，喝了几杯酒，吃了块有名的湖北猪油豆皮，或者再杂七杂八的吃了很多样东西，这些都是他平日绝对没法子在同时能吃得到的。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边上还有蓝馨，还有小蛮。有随时可能死去的蓝馨，有着随时都会杀人的小蛮。
月神看着小弟，柔声道：“怎么这些东西不和你胃口。”
小弟道：“很和我胃口，但是我不能吃。”
月神道：“为何。”
小弟道：“因为蓝馨快死了。”
月神看了蓝馨一眼，语气平冷而平静：“旭日夺命散。”
小弟道：“你能救她么？”
月神道：“能。”
小弟脸上露出欣悦的表情：“那你赶快救她。”
月神道：“我为何要救她。”
小弟道：“你不是受贺兰舟之托，要保护她么？”
月神冷道：“我只欠贺兰舟一个人情，在杭城已还，毋须再救第二次。”
小弟道：“那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月神看着小弟：“欠我一个人情，你会怎么还？”
小弟道：“你让我怎么还都行。”
月神道：“你说的。”
小弟道：“我说的。”
月神道指着地上放的五香花生，对小弟道：“你把这五香花生拿出两颗给她服下，她自然就好了。”
小弟道：“只要这两颗五香花生就行？”
月神冷道：“你怀疑我？”
小弟没说什么，拿起两颗花生，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蓝馨嘴里。蓝馨吃下午之后，小弟一脸关切地看着蓝馨。忽然蓝馨全身开始抽搐，然后开始呕吐，吐了好一会儿然后口吐白沫晕了过去。小弟站起来，一脸着急地看着月神：“这是怎么回事。”
月神声音仿佛湖水一样平静：“她只是把体内的毒给吐了出来，已经无大碍了。”
小弟回过头，蓝馨已悠悠醒来，脸色确实已好上许多，蓝馨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一脸开心，然后走到月神面前和小弟并肩站着，向月神一拱手：“谢月神又救我一命。”
月神冷道：“你不必谢我，我是不想救你的，你要谢就谢小弟吧。”
蓝馨看了眼小弟，一脸的骄傲和冷漠：“我才不谢她。”
小弟在边上无奈地笑了笑。
月神看着小弟：“你现在欠我一个人情。”
小弟道：“那你要我做什么？做你徒弟？”
月神道：“等我杀了你师父，到时你自然是我徒弟，自然不能用这个还我人情。”
小弟长大了嘴巴，讶然道：“你果然要杀我师父。”
月神道：“月神说过的话就像玉弓上射出的箭，断难收回。”
小弟道：“如果你杀了我师父，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月神道：“恨我一辈子你也只能做徒弟，世间恨我的人不在少数，我不在乎再多你一个。”
小弟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月神，他实在难以理解这个女人。
小弟道：“那我现在拜你为师，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去找我师父。”
月神道：“不用，如果不能杀你师父，我就不配有你这个徒弟。”说完这句话，月神已经消失于远方的浓雾中。
一如她来的极浅极淡，她走的也是如此的毫无声息。
然后那坐在地上喝酒聊天的小贩也都站了起来，然后挑起各自的担子开始走了。
他们来的很快，散的也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