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在棉絮上一点也不安稳。
意识好像一团烂泥她想自其中挣脱但不管她怎么拉就是无法让自己全身而退。
有一阵子她意识完全断绝沉在黑暗之中如同死去一般接着身子头重脚轻直浮于上似要飘飘上天。
她心里总觉不妙这时点不就是絮氏舜华死去的时候么?果然只是让她多一年寿命只让她经历絮氏不可能看见的风景后就要走了么?
她还想留下来双臂隐隐发热是咒文开始起作用了?到最后她还是失败了吗?她不是这身体原本的主人她本来就是侵占可是可是
能不能趁这时候让她回她本来的身体?她不想死于非命她还有很多渴望想要满足她
自双臂持续发热之后她发现她没有那么轻盈慢慢地又降落下来。远方持送来乐音她听不真切只知是乐师染的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虽然她并非颜如舜华这一年她想她过得很值得认识许多人自白起的庇护下走出开始学习庇护他人;她也终于懂得什么是男女间的喜欢尉迟哥她很惋惜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去成长让自己成为尉迟哥的另一片檐让他偶尔也能喘息放下肩上的重担
朦胧的意识里她察觉自己似乎不稳地落在棉絮上细细麻麻的绿色枝叶将她缠了住随即枝叶四面八方迅速铺摊开来。
舜华?舜华她的右臂怎了?谁下的手?是尉迟哥隐怒的声音。
是连璧拿刀划的。奴婢们要阻止但他他不停割着当家右臂血流如注都不肯罢手
舜华没有办法细细将每一句听清她忙着站稳想抓住朝她展来的枝梢但每每她稳住一阵后枝梢又自她手中消失。她身子又浮起足边枝叶轮番攀缠住她不让她脱离太远。
当家戚大少去吊祭了。这是英的声音不知他会不会为她的垂死感慨一番至少他不必再写《京城四季》了每每他写都在吹捧尉迟哥。
戚遇明么?那声音有些累。
尉迟哥尉迟哥她对不起他!
当家是不是咱们也要
戚遇明是多此一举。絮氏舜华虽被白起看中却是皇室忌讳的人依规矩名门富户当家不必去吊祭他已是多余我再亲自去怕有人连絮氏舜华的尸体都要对付了。你跟连璧分别去上柱香什么话也不用多说。继续差人混在里头注意棺木动静若然棺木里有不论发生什么事照禀不误。
是。那当家不问白少与柳家小姐的婚事么?名门富户间各自注意其动态是必要的尤其白家将与柳家合亲这算大事。
什么?尉迟恭应了一声顺着问:婚事如何?
延了。家有丧事三年不论婚嫁这算北塘习俗。柳家希望白少将絮氏当一般食客给葬了白少拒绝坚持絮氏与白姓相当婚事暂缓无期英轻声道:我跟柳家的下人打听过。柳家老爷为此事发火三年后柳小姐已超龄要是白少不肯将絮氏当一般食客葬了那婚事免谈。
是么?这桩婚事要散了。他声音里并没有多余的喜悦。
舜华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尉迟恭又道:
等连璧回来后叫他跟崔家伶人收拾收拾。你吩咐下去要是我不在时崔当家醒来叫照顾她的人说一句‘絮氏舜华死了’她若眼露喜色叫连璧他们马上离开京城;若她回‘絮氏舜华还没死’那一切照旧。
英一脸疑惑仍是承下。
对不起谢谢你尉迟哥舜华心里感激知他在履行那句谁先走另一个人就负责善后的承诺。对不起对不起
陆陆续续她听见许多人在说话其中有蚩留的尉迟哥居然把神官带入崔府这真是胆大妄为了。她隐约听见蚩留的无能为力尉迟哥的默不作声。
紧跟着她无法再聆听周遭发生的一切。愈至后面她愈是惊险好几次整个人轻飘飘腾至空中眼见一切锢就要松开仅仅只有一枝条拼了命的探出攀住她的足踝。自上往下看一片细细麻麻的枝叶如当日蚩留给她看的咒文不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些枝叶想尽办法缠住她这些咒文不是为崔舜华是为她而生吗?
好像有人吻上她的眉间睡倒在她身侧她看不见但明白那人是谁。她满心酸涩使力地抓住那枝条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就在她锲而不舍重复同样的举止时忽地大量枝叶猛地攀前吞食她将她用力压在它们之下紧跟着她稳了再次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再也不见那些咒文似的串串枝叶。
当家。这一次她很清楚地听见门外有人在细微的乐音里轻喊。乐师染还在弹?
她的右边有人起身她确切地闻到了他的气味不怎么好闻。或者里头还有自己的味道。
进来吧怎了?尉迟恭疲累地问。
英进门后低声道:今晚白少把絮氏舜华的尸首烧了。
烧了?尉迟恭迅速抬眼。怎么回事?
英也不懂就在晚上白少忽然烧了她的尸首将她的骨灰暂置白府里择日与她爹共葬。
尉迟恭寻思片刻问道:那去上香可注意到什么了?
听说我去前有灵堂也有棺木但絮氏舜华的尸体一直留在她闺房里白少不许人将她搬动。我私下问人后才知她死后白少没有出过那扇门就连柳家差人来他也是在那间尸体房内回着话直到戚大少去时他才出来见客。那天晚上后听说服侍絮氏舜华的婢女被白少亲手打残转卖出去了。
尉迟恭想起那叫七儿的婢女。她是个机灵人却不能算是一个好婢女太容易被收买他心里已知那婢女的下场不问她转卖至何方只问:
你去时白起在灵堂前么?
在神色正常没有异样。如果有人说这是一对生疏的兄妹英也不会意外。而且白起傍晚回复柳家絮氏是他妹妹断然不可能将她依一般食客之礼葬去。白家在北塘落地生根他是第一代尚未有白氏祠堂也未有白氏家墓将来他打算将絮氏父女移入白氏祠堂里故不得以陌生人的葬法去葬她。但他对柳家小姐情意深重实在无法断绝与柳家合亲因此选择折中之法将絮氏舜华尸身火烧暂掩丧事以最快的吉日将柳小姐迎过门再择日将絮氏与其父合葬。
尉迟恭闻言眉间微皱。现今四国皆以土葬为主少有火葬方式在北塘婚丧相撞多半不是三年后再谈就是将尸身暂且遁去故作无丧所谓遁就是让死气自府里消除死气来自尸体是以烧尸是最快方法。但北塘观念烧尸不留全尸是大不德之事将来是要双倍还给死者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因而小富家之上从不做这种事。
白起在宠爱舜华的情况下居然做出这种事
他回头看昏迷的人儿轻轻碰着她毫无血色的唇、没有进食下的削瘦脸蛋。他心不在焉地问:柳家怎么回?
白少此番作法虽大坏名声但柳家十分满意他对婚事的看重双方敲定在一个月内成亲今晚烧尸之后已经开始拆灵堂了。
是么?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小少爷们今日都平安蚩留大人也捎短信报平安了。
嗯我知道了。
等英掩上门后尉迟恭和衣倒在她身边。他目前没办法分神去推敲白起在那幅戏水图倾注的感情不是假的会烧尸定有原因。
若是他若是他断然不舍烧尸就算明知舜华借他人之身活着他也会寻处风水好地将她身子小心葬起。他心头微地沉重看向身边的人儿一会儿小心将她搂入怀里让她整个身子枕在他的身体上。
他没有料到白起会烧尸。当务之急他先救舜华要紧他本以为白起会做足日子才让她送葬哪知哪知
若然怀里的人儿醒来不是舜华他该怎么办?除非私下挖絮氏之坟否则他根本没有任何名义得到絮氏的骨灰。
思及此他如坠冰窖仿佛回到那一阵心如刀割的日子。每一天张开眼恐惧今日还会看见谁的尸身但他是当家再悲痛也得主持大局。
他是当家再疼也得主持大局所以舜华要是真的许多事还等着他。他是尉迟家的当家不可能再持续守护她的日子几天了呢?他思绪微钝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今日是第十天。
等明天再多等一天不再多等两天他得恢复正常的日子。他拉过外袍紧紧将她包着偷隐隐痛着试着让自己入睡。
一具、两具、三具
他慢慢地走过棺木送着他们的最后一程来到最后一个他脚步猛然停顿。最后一个只有六具怎会出现第七具?恍惚的意识知道棺木里是名女子心里极为排斥上前看个究竟。
是伊人他想。棺木里的是伊人他不会太悲伤这正是他看中伊人的原因少年连连失去至亲他已经受够所有的悲伤都在那一回用光了所以够了。是伊人他不必上前看也知道是伊人。
尉迟哥。
有人喊他他回头一名年轻女子负手微垂首笑着。这女子不如崔舜华身长他隐约可以看见她额际美人尖肤色白穿着北塘短衣未有外衣因为她长年躺在不需外出的短外衣。
他心头大惊。
不要出现在我梦里!舜华不要入我梦里!谁都能入梦就是你不准!他怒极生恨失态地将这女子一把推离棺木附近。
刹那间他身子猛然震动意识尚是昏沉但已醒了过来。全身布满冷汗心里惊惧犹存怀中有具身躯轻轻扭动着令得他以为回到他少年时。
此时此刻如同他少年时尉迟家里的几个娃娃比府里灰色的氛围吓到夜里不得眠他一回府就爬到他身边连夜里他都会被几个孩子压到惊醒。
直到半年后孩子忘大又活泼起来但他当时正值少年孩子转自是难以忘怀刻骨的痛。如今又有孩子在他身上学虫子爬又是谁死了么他麻木地想着一个人的心得掏出几次老天才会罢休?天一亮他得平静些处理丧事不能再惊吓这些孩子。
思及此他强迫合目试着让自己心境平缓入睡。
倏地他睁开眼眸全身僵硬。
怀里的身躯像只不良的大老鼠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扭得极慢一会儿停下休息一会儿又卖力扭着往上爬。
终于醒来了么?是谁?他曾自问若是崔舜华归来他该当如何?
他不去想也不愿想。
但此刻他发现这只大老鼠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蓬头垢面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双手已经扣在她的细颈。
要是崔舜华就杀了她吧。
就算你没有机会再回来也要杀了她这个罪魁祸首!好不好舜华?
他对上她那双虚弱但盈着泪花的美眸。
她见到他眼底藏着的杀机流露短暂错愕马上有气无力道:
絮氏舜华还没死。尉迟哥别掐我我喘不过气来。
她身下的男子身躯轻轻一震立时松了手。她嘴角想上扬却没什么力她撑着所有力气细细看着他的脸。
亲亲尉迟哥你是不是出现消不去的皱纹了胡须真黑鬓发怎么淡了
他举起手指轻颤地拂过她的黑眼圈、干燥的唇在没有血色的肤色上显得更为明显的眼下伤疤。
他又对上她的眼儿她的眼儿盛满许多对不住、许多怜惜崔舜华岂会有这样的眼神?唯有另一个舜华才会这样看着他。
伊人他沙哑道。
她娥眉成八字委屈地说:这时候你居然想起伊人
看上她比你日子好过太多
她岂只委屈简直是满腹心酸。她连眼眸都一块八字给他看了。
那可怎么办?你已经让我看光你的头发了除非你剃头跟子也挺好的我还能让你当孩子宠呢
跟她日子可以无悲无喜;跟你我我
舜华看着他忽然转移话题轻声道:
我以为我鼻子坏了亲亲尉迟哥你好臭头发也臭
我臭了多久你就也臭了多久。他柔声道。
她闻言想苦笑却连这动作也做不出来。尉迟哥我好困
那别睡太熟好不好?
她轻应一声快要合上眼了。我现在好像全身踏踏实实地落在这身子里了我好累想再睡一阵但想到如果我不跟你报声平安我会睡得不安稳于是叫自己硬醒过来。
嗯你这习惯真好。
我很平安的结束今天了我告诉你了
嗯。
那我睡了
好。
虽然我俩都很臭我不嫌亲亲尉迟哥也不能嫌我吻吻你我想在梦里也有你的气息
好。
她闻言心满意足。对准他的嘴重重压下去他的唇尚有咸水舜华还来不及就挨不住困意但她死也不肯离开他的嘴就这么双眼一闭睡着了。
一顶宽轿停在白府前尉迟恭自轿里出来回头拉出另一名年轻女子。
女子自是舜华。她气色尚未完全康复借着妆点掩饰她憔悴的面色她本是要举右臂却感一阵剧痛。
左手。他道。
又不是小狗她心里抱怨但仍是满面欢喜地伸出完好的左手让他牵起。今日她穿着绯色的深衣衣面并无多余绣物仅在袖边同样绣着金红二线。
她消瘦不少鲜丽的曲裙深衣衬着她腰间不堪一握美眸在瓜子脸上显得比往日还要圆大漆黑。
她见着两人彼此袖上金红面上微微发热笑道:
我站稳了不会被风吹走了。
他看她一眼道:可别逼我在你足上系绳。放开她略凉的手指。
舜华往白府看去果然白府大门挂着大红灯笼。这也许是好事她想白起选择了最聪明的路忘掉絮氏舜华然后积极向前走。
她记得白起的梦想是以北塘为起点而后成为富甲天下的金商现在他正在这条道路上还没有出错过她绝对为他喝采。
管事出来迎客。他身上衣物也是喜气洋洋家仆婢女都换了新衣全部挂上喜灯就等着明天白府夫人入主了。
她才随尉迟哥步入正厅就听见白起温煦的声音道:
难得见两位一块来白府。
她抬眼一看。白起就站在厅里此刻正值春日午后厅里光线不明在他身下印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穿着碧澄澄的衣袍宽袖也是绣着金红双线。她清醒后听英提及当日白起被絮氏舜华之死震住连素服都没有换上直到戚遇明来访后他更没换下喜气衣物可以说是省了丧服这个开支。
白起正好与她四目交接。舜华心里一吓直接退后一步白起神色自若如同往日一般但她总觉得他眼底藏着什么令她心惊跳。
尉迟恭上前一步半是掩去舜华的身影。他语气和缓道:
絮氏之事请节哀顺变。
白起笑道:多想尉迟兄关心。舜华我说的是絮氏舜华我本预料她不过十五她能活到十九算是极好的了我不会悲伤。
舜华闻言暗地吐了口气不悲伤就好不悲伤就好。一抬眼没被尉迟哥遮住的另一半正好又对上白起笑意盈盈的目光。她心一跳莫名起了寒意。
白起又道:听说我家舜华走时正巧舜华你也生了一场大病。你身子从未如此单薄可见那场病很严重如今看你康复我也未你感到高兴。他目光停在她的袖上笑得更为开怀。北塘男子提亲以金红双线表真心你崔舜华居然也学这招你与尉迟兄的好事将近么?
尉迟恭自袖袋取出一物道:祝你与柳小姐百年好合。
白起打开锦盒是一对龙凤上品玉佩。白起是商家看出这对龙凤出自大魏玉佩上带有香气显然特地被薰过好几日。要说北塘百变的香味唯有崔家才有。他微微一笑道:这是你与舜华合送我当然一定要收下。
舜华心里高兴。她不怎么愿意送给柳家小姐但送给白起她万分乐意不枉她在病中特地赶着在北塘寻几味香料搭配。
她笑着补上一句:这经过蚩留大人神力加持可保你们和睦一生。北塘境内怕是再无人拿得到这样珍贵的物品。
那真是要谢谢两位了。今日我时常在想四大家一向各自管事虽有商事上交流但要论到深刻交情那是说笑了。倘若我们能做更深入的合作天下金商也许手到擒来。
舜华眼一亮但又有片刻迟疑。一有深刻交情那女眷来往是必然。她真的不想再见这个嫂子。
白起本想再说话蓦地看见崔舜华虚弱地自尉迟恭身后轻拉住他的手指尉迟恭立即转身扶她到椅子坐着。
白起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尉迟恭没有言词关怀举止有分寸但隐隐透着亲昵显见两人感情已非单纯的鱼水之欢、之乐了。
他眼底无波嘴里扬笑:舜华不舒服么?听说前阵子你身边阉人在你昏迷时割伤你的右臂让你大量失血这等阉奴你怎么还没杀了他?
舜华皱眉道:杀人是犯法的。
白起失笑:这种话居然也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你大彻大悟了么?那是好事!如果你能再早些明白我想你定会长寿绵绵的。
尉迟恭看他一眼转头跟舜华说道:舜华先上轿等我。
舜华犹豫一会儿点头。
白起见状也不挽留唤来婢女扶她出去。舜华先离开也好虽然我已遁尸但我家舜华的死是事实要是让你沾上怨气夜夜恶梦就不好了。
怨气?舜华讶道。
白起不以为意道:她毕竟未及双十而走就算我已满意她的年命但她自己又如何能满足呢?她一直认为她能健康活到老我从不打破她的幻想你说她这样去了岂不是有怨气?
舜华闻言短暂摆开婢女扶持上前说道:
白兄不要想太多。无论如何絮氏舜华蒙你照顾才能快活这么多年就算她中途有怨到最后也会想开来。她忽然作揖白起眼底抹过迷惑尉迟恭撇过头。舜华又虚弱笑道:白兄宁愿遁尸也要与柳家合亲我伤病未愈到时就不去参加白兄喜宴了。语毕隆重再作一揖让婢女扶着出门。
白起即使心里有疑也掩饰得当。他往尉迟恭看去两人四目交接。白起笑道:这崔舜华个大改。一个人在短期内怎能将个改得如何彻底?莫不是装的吧?
尉迟恭没有回话他自宽袖里取出小幅画轴在白起面前摊开来。
白起面无表情地看着画里戏水的女子半天。尉迟兄意欲为何?
跟你换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