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的秋天,黄浦江上的雾气来得比往年更早。清晨六点,外白渡桥还笼在蒙蒙水汽里,码头已经热闹起来——苦力的号子声、小贩的叫卖声、汽船的鸣笛声交织成十里洋场特有的喧嚣。
阿贝站在十六铺码头的水泥台阶上,右手紧紧攥着那个蓝布包袱,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玉佩。晨风吹来,带着江水的腥气和远处油烟的腻味,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从渔村到沪上,她走了整整七天。先坐渔船到镇江,再转火车,一路上省吃俭用,包袱里那三块大洋如今只剩下一块半,还有几十个铜板。最值钱的东西除了玉佩,就是养母连夜给她赶制的几套换洗衣裳,以及她自己绣的十几方手帕。
“姑娘,住店吗?”一个叼着烟卷的中年妇女凑上来,操着浓重的苏北口音,“便宜,一天八个铜板,干净得很。”
阿贝警惕地后退一步,摇摇头。临行前养母千叮万嘱:在沪上,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搭话。
她在码头上站了好一会儿,看着人来人往,终于鼓起勇气,拦住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老先生:“请问,绣坊……绣坊在哪里?”
老先生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她:“小姑娘找绣坊?要买绣品还是找活儿?”
“找活儿。”阿贝声音不大,但清晰。
“往南走,过了小东门,有条‘绣衣街’,全是做刺绣生意的。”老先生指了个方向,“不过这个时辰,铺子还没开呢。”
阿贝道了谢,按着指示往南走。沪上的街道比她想象中更宽,更拥挤,也更……陌生。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店铺:绸缎庄、茶叶铺、药铺、饭馆,招牌上的字她大多认得,但组合在一起却看不懂——“惠罗百货”“先施公司”“大世界游乐场”……
走了一刻钟,她终于看到一条窄巷,巷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绣衣街”三个字。巷子里果然全是绣坊,一家挨一家,门口或挂着绣品样品,或摆着绣架,几个女工已经开始工作了。
阿贝深吸一口气,从第一家开始问。
“招学徒?不招不招。”
“你会什么针法?只会平针?那不行,我们这儿要会乱针绣的。”
“多大?十六?太小了,我们这儿至少要十八岁的。”
“有保人吗?没有?那对不住……”
从巷头问到巷尾,没有一家肯收她。有的态度好些,摇摇头婉拒;有的直接挥手赶人,像赶苍蝇一样。阿贝站在巷尾,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第一次感到茫然。
她在渔村时,是公认的刺绣好手,顾婆婆都说她有天分。可到了沪上,她这点手艺好像什么都不是。
肚子咕咕叫起来。她从包袱里摸出半个冷馒头,就着街边公用水龙头喝了几口冷水,勉强填了肚子。正犹豫下一步该怎么办,忽然听见巷子深处传来争吵声。
“姓孙的!你别欺人太甚!”是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欺人太甚?”一个油滑的男声,“刘寡妇,你欠我三个月的租金,今天要是再不给,就别怪我动手搬东西了!”
阿贝循声望去,看见一家特别小的铺子前围了几个人。铺子门面不过一丈宽,招牌上写着“云裳绣坊”,字迹已经斑驳。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挡在门口,她身后站着两个年纪和阿贝相仿的女孩,都吓得脸色发白。
“孙爷,再宽限几天……”妇人哀求,“最近生意不好,等我接个大活儿,一定连本带利还你。”
“宽限?我都宽限三个月了!”那个被称作孙爷的胖子一挥手,身后两个壮汉就要往里闯。
就在这时,阿贝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开口:“等等!”
所有人都看向她。孙胖子眯起小眼睛:“哟,哪来的小丫头?想管闲事?”
阿贝走到妇人身边,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绣帕,正是她在渔村绣得最好的那方白缎并蒂莲:“这位大姐,你看看这个。”
妇人接过绣帕,只一眼,眼睛就亮了:“这针脚……这配色……你绣的?”
“是。”阿贝点头,“平针打底,乱针勾边,叶脉用金银线勾勒,花蕊用打籽绣。”她一口气说出针法,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孙胖子不耐烦了:“看什么看!刘寡妇,今天要么给钱,要么滚蛋!”
“多少钱?”阿贝忽然问。
“什么?”孙胖子一愣。
“租金,多少钱?”阿贝又问。
“一个月十块大洋,三个月三十块!”孙胖子哼道,“小丫头,你拿得出来吗?”
阿贝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一块半大洋,又数出三十个铜板,全部递过去:“这些先付定金。剩下的,我用绣品抵。”
妇人愣住了。孙胖子也愣住了。三十块大洋不是小数目,这丫头竟然敢应承?
“你……”妇人拉住阿贝的手,“姑娘,你不必……”
“大姐,让我试试。”阿贝看着她的眼睛,“我在沪上举目无亲,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您铺子缺人手,我缺机会。咱们……互相帮衬,行吗?”
妇人眼眶一红,重重点头:“好!”
孙胖子看着那一小堆钱,又看看阿贝坚定的眼神,忽然笑了:“行啊,有点意思。那我就再宽限你十天。十天后,要是拿不出剩下的钱,别说铺子,连人我都给你扔出去!”
他带着手下扬长而去。围观的人也散了。
妇人将阿贝迎进铺子。铺子很小,前半部分是店面,摆着几张绣架和陈列柜;后半部分用布帘隔开,应该是起居的地方。两个女孩怯生生地看着阿贝,大的约莫十七八,小的和阿贝差不多。
“我叫刘三娘,这是我两个闺女,大妞和二妞。”妇人介绍,“姑娘,你叫什么?”
“我叫阿贝。”阿贝没有说姓,在沪上,她暂时只想用这个名字。
“阿贝姑娘,刚才……谢谢你了。”刘三娘感激道,“不过三十块大洋不是小数目,十天时间……”
“三娘,您这儿接的都是什么活儿?”阿贝问。
“小活儿。”刘三娘苦笑,“给附近富户补补衣裳,绣些手帕、枕套,偶尔接个旗袍的镶边绣花。挣不了大钱,勉强糊口。”
阿贝走到陈列柜前,仔细看那些绣品。针法普通,花样陈旧,大多是牡丹、喜鹊这些传统图案,配色也偏暗沉。这样的绣品,在沪上这样时髦的地方,确实卖不上价。
“三娘,如果……如果我们绣些新花样呢?”阿贝想了想,“我在家乡学过一种‘三色晕’的针法,能绣出光影效果,很逼真。还有一种‘虚实结合’的绣法,远看是画,近看是绣。”
刘三娘眼睛又亮了:“你会这些?”
“会,但需要好丝线。”阿贝说,“普通的棉线绣不出效果。”
“丝线……”刘三娘犹豫了,“好丝线贵,万一绣砸了……”
“我来担。”阿贝从包袱里取出剩下的那些绣帕,“这些是我带来的,可以先卖掉,换丝线的钱。”
刘三娘接过绣帕,一一细看。每一方都针脚细密,花样新颖:有竹林掩映的月下仕女,有烟雨朦胧的江南小景,有栩栩如生的锦鲤戏莲……最妙的是光影处理,明明只是丝线,却绣出了水墨画般的层次感。
“这些……真是你绣的?”刘三娘声音颤抖。
“是。”
“好!好!”刘三娘一拍大腿,“阿贝,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云裳绣坊的顶梁柱!大妞二妞,叫阿贝姐!”
两个女孩乖巧地叫了声“阿贝姐”。阿贝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还礼。
接下来的几天,云裳绣坊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忙碌。
阿贝用卖绣帕的钱买了上等丝线,又去书局买了最新的时装画报,研究沪上流行的花样。她发现,如今沪上的时髦女子偏爱西洋风格:几何图案、花卉写生、甚至西洋画的风景。传统的龙凤牡丹反而不吃香了。
她结合自己擅长的水墨风格,设计了几款新绣样:用淡雅的丝线绣西洋玫瑰,花瓣边缘用金银线勾边,既洋气又不失雅致;用深浅不同的蓝丝线绣海浪波纹,远看如真水般流动;甚至尝试将英文花体字与中式缠枝纹结合,绣在手帕角落,别致又新颖。
刘三娘和大妞二妞负责基础绣工,阿贝专攻精细部分。四个人常常挑灯到深夜,铺子里彻夜亮着灯。
第七天,第一批新绣品完成了:六方手帕,两条披肩,一件旗袍的衣襟绣花。
刘三娘把它们送到相熟的百货公司寄售,忐忑地等了一天。傍晚回来时,她满脸红光:“全卖光了!百货公司的经理说,以后有多少要多少!还预定了十件旗袍的整套绣花!”
阿贝松了口气。她知道,第一步,走稳了。
第十天,孙胖子准时上门。阿贝将三十块大洋整齐地码在桌上——十五块是卖绣品的钱,十五块是她自己的积蓄,虽然心疼,但不后悔。
孙胖子数了钱,嘿嘿一笑:“行啊小丫头,有点本事。以后这铺子就归你们了,好好干。”
危机暂时解除。但阿贝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在沪上这样的大都市,想要站稳脚跟,需要更多的努力,也需要……一点点运气。
那天下午,阿贝独自去绸缎庄选购丝线。回来的路上经过南京路,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让开!快让开!”
一辆失控的马车横冲直撞,车夫拼命拉缰绳,但马受惊了,根本不听使唤。行人尖叫着四散奔逃,路中央,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吓傻了,呆呆站着不动。
阿贝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一把推开小姑娘。但马车已到跟前,她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撞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带离险地。马车擦着她的衣角呼啸而过,撞在路边灯柱上,终于停下。
阿贝惊魂未定,抬头看向救命恩人。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着笔挺的灰色西装,戴着一顶礼帽,帽檐下是一张俊朗的脸,剑眉星目,气质清贵。他皱眉看着远去的马车,低头问:“没事吧?”
“没、没事……”阿贝连忙站直,这才发现自己还靠在人家怀里,脸顿时红了,“谢谢先生。”
男子松开手,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蓝布包袱——刚才阿贝情急之下扔出去的。包袱散开,几方绣帕掉出来,其中一方正好是那白缎并蒂莲。
男子拾起绣帕,仔细看了看:“这绣工……不错。”
“是我自己绣的。”阿贝接过包袱,重新包好。
“你是绣娘?”男子有些意外。
“在绣坊做事。”阿贝不愿多说,再次道谢,“刚才真的谢谢您,要不是您……”
“举手之劳。”男子微微一笑,“以后走路小心些,沪上的马车比江南的渔船跑得快。”
阿贝一怔。他怎么知道她是江南来的?
但没等她问,男子已经转身走了,背影挺拔,很快消失在南京路的人潮中。
阿贝站在原地,握着包袱,心中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那个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她确定自己从没见过他。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杂念,继续往绣坊走。
而街道另一端,齐啸云坐进一辆黑色轿车,对司机道:“回公馆。”
车子启动,他靠在椅背上,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那个女孩的样子:清秀的脸,倔强的眼神,还有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江南来的绣娘……”他低声自语,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旧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双胞胎女婴,裹在锦缎襁褓里,笑得天真无邪。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莹莹与贝贝,满月留念。”
齐啸云凝视着照片,又想起那个女孩捡绣帕时,腰间隐约露出的半块玉佩轮廓。
是错觉吗?
他收起照片,望向车窗外。沪上的秋天,烟雨蒙蒙,就像许多往事,看不清,也忘不掉。
车子驶入法租界,消失在梧桐树影深处。
而绣衣街的小铺子里,阿贝点亮油灯,开始绣今天的最后一件活计。
灯下,针线穿梭,丝光流转。
沪上的夜,才刚刚开始。
(第0222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