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谁也不说话，沉默了一会，楠子道，“相公，你听到什么了吗？”
吴起仔细的听了听，除了流水声、芦苇与水草被风吹的刷拉刷拉的声音，间或有几声草虫的鸣叫声，幽幽的月色下再也没有其他什么声音了。
“相公，再仔细听听，要用心听。”
吴起摇摇头，意思没有什么声音，道“娘子听到什么了吗？”
“恩，让楠子告诉相公吧”说着，楠子轻轻的哼起了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楠子唱歌的声音不大，但由于歌词的悲苦和旋律的凄婉，让吴起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和痛苦。
这是《诗经》中的《邶风•击鼓》卫国人都会唱，邶是西周的一个小国，就在中牟的东南方向（今日河南汤阴一带）很早就被灭亡了，这首古风说的是当时的战乱频繁，邶国人不是练兵修城墙就是远赴沙场征战。一位战士向南参加了平定陈国与宋国的战争，沙场生活日常艰苦，归途遥遥无期，他想偷偷的溜回家，但战马跑到树林里又找不到了。于是他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妻子。他在出征的时候曾经和妻子立下誓言，白头到老，常相厮守，然而，战士感慨的道：与妻子这样的离别又怎么能长相厮守？这样的远征又怎么能白头到老！
楠子连着唱了两边，直到吴起再次流下眼泪。吴起双手紧紧的抓着楠子的手，发誓道“娘子啊，我们回家，我们现在就回，好吗？我们老老实实呆在左氏邑，那里也不去了。我相信叔叔和公良二伯会没有事的？”
“回家？回家就能消除你的罪孽吗？”楠子也流下了眼泪，反握住吴起的手，摇了摇道，“哥哥，你是那么聪明的人，都干了些什么呀！”说毕，楠子扑到吴起的怀里，悲伤哭了起来。
吴起是绝顶聪明的人，满以为楠子是因为云姬的事而抱怨他，但楠子的这番话显然不对，话中有话。
“娘子，相公有什么罪孽啊？你说。”
“相公，你今天犯了逆天大罪，楠子怕你日后遭遇天谴而不得善终，楠子害怕不能和你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所以你的楠子很伤心。”
“好了、好了，娘子，我们不哭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半步了好不好？”
吴起扶起楠子，给她擦擦眼泪。
“相公，就是因为你的一番话，你知道吗”楠子镇定了一下，道，“有多少将士将肝脑涂地死于非命，有多少个家庭要妻离子散，老无所依，少无所养，又有多少‘邶国’战士将会发出‘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的哀嚎？你还不明白吗？当数以万计的将士们变成孤魂野鬼的时候，他们不会诅咒你吗？”
所谓一语点醒梦中人，楠子的一席话，说的吴起惊出一身冷汗！吴起马上明白了，自己只是从战争的本身考虑问题，而忽略了战争给黎民苍生带来的灾难。如果今天的盟会没有开成，或者勉强开成了，而选出像公子亹这样的蠢才当联军统帅，那么三晋大军一出动，兵不血刃，保证诸侯联军立马作鸟兽散。看上去战争失败了，但成千上万的敌对双方的将士得以保全了性命，战士可以回家，可以夫妻子女团聚啊。可现在把冷血的李悝推出来。杀人盈城、杀人盈野，血流成河，尸骨如山，这中牟一带不是要变成了人间地狱了吗？
圣人出，有大伪！真是一语道破天机！
“为什么我的师傅子墨子，天下所有的人无论贵贱，无论贫富都那么喜欢他？为什么呢？楠子这些天的经历，有点小小的体会，人不是天生的好斗的，和平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向往。”楠子幽幽的道，“当年在我们左氏邑，我还记得，相公常说，‘兵者，凶器也’，非万不得已不得擅启，相公还说，‘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可是，今天，相公在大帐里讲‘四不和’的第一和，为什么含糊其辞？相公可以和楠子说说吗？”
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吴起心想幸亏白天跳出来找茬的是宋大宰，要是楠子跳出来和自己过不去，那么出丑露怪的就是自己了，真是知夫莫若妻！
吴起当然知道战争有正义非正义之分，诸侯联军合围三晋，有什么正义呢？“不和于国，不可以出战”，那些诸侯那家是和的？而恰恰是在这个最能激励士气的关键问题上自己没法阐述，只能想当然、莫须有的推到李悝的头上。
“我们老师子思讲《春秋》的时候，告诉我们‘春秋无义战’，我们估算了一下，真的不多啊，人家赵献子迁都，跟其他诸侯有什么关系呢？相公说的‘这次战争的胜败与在座的每个国家的利益攸关，也与在座的每位大人的命运攸关，’是对的，可惜只对了一半。”
“娘子，此言怎讲？”
“正确的说法是，与在座的每个国家的‘私利’攸关，也与在座的每位大人‘升官发财’攸关吧？”
“娘子教导的是，吴起惭愧。”
“相公还是懂些道理的，告诉昭公处理私事的时候，其他任何人无权置喙，指的是田襄子吧？”
“是啊，把公子亹的太子废了，立其庶子子兰，就是田襄子强迫昭公这样干的，所以，我才要提醒他一下的。”
“可是，人家赵襄子把位子传给儿子也好侄子也罢，难道不是人家赵家的私事吗？凭什么和起伙来欺负人家？中军侍郎，您能否回答这样的问题啊？”
楠子这回因为和日夜思念的相公相拥在一起，说了这么多话，心情慢慢的好了起来。
“他们三晋欺负的我们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