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希那句“欢迎来到真正的庄梦庄”在空气中轻轻回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于真真心头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午后的阳光透过鹦鹉园上方的铁丝网,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五彩斑斓的鹦鹉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声音依然嘈杂,此刻让人听了不会觉得吵闹,反而充满了生机。
一个月来的种种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初到时对凌希的恐惧猜疑,发现高墙时的紧张不安,深夜蹲守时的忐忑,还有那些被她解读为“犯罪证据”的细节——永远紧闭的大门、神情警惕的守卫、深夜进出的大巴......每一个疑点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像散落的拼图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位置,拼凑出一幅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画卷。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从心底升起,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最终所有的叹息化作一声如释重负的轻笑。
“所以,”她看着凌希,声音里带着自嘲的轻快,“我那些'勇闯虎穴'、'智斗歹徒'的剧本,可以彻底扔进垃圾桶了?”
她想起自己偷偷绘制的地图,那些标注着“可疑地点”和“逃生路线”的记号,现在想来是多么可笑。
凌希看着她脸上明朗的笑容,眼底也漾开温柔的笑意,他轻轻摇头:“这里没有虎穴,只有想要安稳做梦的爷爷奶奶们。”
“那我也不是什么福尔摩斯,”于真真耸耸肩,“倒像个冒冒失失闯进别人精心布置的美梦里的不速之客。”
她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了责怪,只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和窘迫。
“不,”凌希认真地看着她,”你是被庄梦庄选中的客人,这里需要像你这样敏锐又善良的人。”
这句话让于真真心头一暖,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那个她视若珍宝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她观察到的“疑点”。
“看,”她指着其中一条,“'厂区夜间频繁有车辆进出,疑似运送非法物品'。”
她忍不住笑出声:“现在我知道了,那应该是送急症老人去医院的救护车吧?”
凌希凑过来看,也笑了:“上个月彭奶奶突发心脏病,就是半夜送去的医院。还有这条。”
他指着另一行字:“'区域内年轻男性居多,体格健壮,行为训练有素,疑似武装人员'——他们都是专业的护理人员,需要帮助行动不便的老人,体力不好可不行。”
“还有上次你看见运了一大堆女性出园区,不是把人卖去国外了,而是第二天双休日,她们坐班车去市里休息了。”
两人相视而笑,一种奇妙的默契在空气中流动。
于真真合上笔记本,郑重其事地说:“这个我要好好保存,作为我'侦探生涯'滑铁卢的纪念。“
他们并肩走出鹦鹉园,重新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于真真感觉自己的脚步变得异常轻盈,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之前让她感到诡异莫测的厂区街道,此刻在她眼中焕发出全新的光彩。
过分整洁的主干道平坦宽敞,路边那些看似随意的长椅,每个都安置在树荫下,是让了走累的老人随时可以休息设计的吧?
就连那些她曾经怀疑是“监控点”的岗亭,现在她也明白了,那是护理人员的值守点,确保任何时候有老人需要帮助,都能第一时间找到人。
生活区的细节更是让她感叹不已。
她注意到每个路口都有醒目的标识字体很大,即使视力不好的老人也能看清,沿街的商铺门口都没有门槛,轮椅可以自由进出,就连路边花坛的高度也恰当的正合适,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也能伸手触摸到盛开的花朵。
“这些细节......”她喃喃道,“真是太用心了。”
“都是慢慢改进的,”凌希解释道,“刚开始运营的时候,也走了不少弯路,是有老人们的反馈和护理人员的观察,才一点点完善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路过那个小广场,几位老人正在树荫下下象棋。其中一个老年人看着有些眼熟,但是于真真可以肯定没有见过对方。
凌希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她打量的老人,笑着说:“那是谢堂的父亲,以前这边康养院原址的老厂长。”
于真真恍然:“难怪觉得他眼熟,他们父子长的很像。”
此刻老谢厂长正举着一枚棋子,眉头紧锁不知落哪,而他的对手是另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则优哉游哉地摇着蒲扇耐心等待着。
“将军!”老厂长终于落子,声音洪亮,带着得意的神情。
“哎呀呀,又被你将了一军。”对手配合地做出懊恼的样子,眼中却带着笑意。
于真真看着这一幕,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这一幕竟让她体会到了家的感觉,那种被温馨气氛包围的家。
就在这时,那位牵着猪的榆大爷慢悠悠地从对面走来。
“凌希,”她想起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指向榆大爷的方向,声音压低了些,“我一直很好奇,榆大爷......他好像完全不知道'小榆'的存在?这是为什么?”
凌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着榆大爷小心翼翼护着那两头大猪的样子,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和柔和,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如何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
“榆大爷的故事,和这里的很多老人一样,都停在了他人生中最在意的那一刻。“凌希的声音很轻,“那两头猪,是他当年娶榆奶奶时,就是两头猪。”
他们拐进一条更安静的小路,路旁的栀子花开得正盛,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凌希的缓缓叙述着榆大爷的故事。
“榆大爷那时候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榆奶奶是邻村最漂亮的姑娘。按照当时的习俗,娶亲要送聘礼,可榆大爷家里穷,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他咬了咬牙用攒了整整两年的工分换回两头精神的小猪。”
在于真真的想象中,浮现出一个腼腆而坚定的青年,小心翼翼地赶着两头猪,走过乡间小路,去向心爱的姑娘提亲的场景。
“后来呢?”她忍不住问。
“后来啊,”凌希的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榆奶奶没有被简陋的聘礼吓跑,她看中了榆大爷的踏实和真诚。两人结了婚,相濡以沫几十年,养儿育女,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那两头猪后来生了很多小猪崽,帮他们度过了不少艰难的日子。”
小路蜿蜒向前,两旁是整齐的菜畦,几位老人正在那里慢悠悠地除草、浇水。看到凌希,他们都热情地打招呼。
“小凌医生来啦!”
“凌希,来看看我种的茄子,长得多好!”
凌希一一回应,语气亲切自然,于真真注意到他对每位老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还能说出他们种植的作物。
“李爷爷,您的柿子该搭架子了,明天我过来帮您。”
“李奶奶,您腰不好,别蹲太久,那边有凳子。”
走过菜地,凌希继续刚才的故事:“榆奶奶五年前去世了。从那以后榆大爷的记忆就慢慢出了问题,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得把猪养肥点,去接她回来。'”
“在他的认知里,“凌希的声音低沉下来,“奶奶只是生气了,回娘家等他去接。所以他一直精心喂养着这两头作为'聘礼'的猪,总觉得只要猪还在,又养得壮壮的,他就能像当年一样,靠着它们把奶奶风风光光地再接回来。这是他未完成的心愿,也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念想。”
“当然,那两头猪当年不可能活这么多年,所以我们现在的两头猪是我们换的。”
于真真听得入了神,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酸涩而又感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榆大爷对那两头猪如此珍视,为什么他总是在村子里慢慢地遛着它们——那是他生命中承载着的一段深厚感情。
“那......母猪怀孕生下'小榆'它们,岂不是打破了他的这个'梦'?”她立刻抓住了关键。
“是的。“凌希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既赞赏她的敏锐,也赞赏她对老人心理的理解,“在他的记忆里,作为'聘礼'的猪就应该是这两头,不应该有后代,突然出现的小猪会让他困惑,甚至可能动摇他那个'去接老伴'的坚定信念。”
他们走到一处葡萄架下,浓密的枝叶挡住了灼热的阳光,凌希在一张长椅上坐下,示意于真真也坐下休息。
“所以,那天晚上母猪意外生产,我们必须连夜处理,”他继续解释,“把大猪清洗干净送回去,把小猪带到别处小心照料,就是为了维系住他那个关于等待和重逢的梦。”
真相原来如此。
于真真回想起那个清晨,她看到凌希浑身湿透、发梢滴着水珠、身上还带着血迹的样子,当时只觉得惊恐万分,如今再想那分明是少年彻夜未眠、小心翼翼守护一个老人脆弱梦境的疲惫与辛劳。
“所以,'小榆'这个名字......”她轻声问。
凌希微微笑了笑:“是我私下起的。榆大爷姓榆,这些小猪因他的执念而来,像他的孩子一样。叫'小榆',感觉亲切些。”
一阵微风吹过,葡萄叶子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洒下跳跃的光点。
于真真看着身旁的凌希,他说话时神情专注,眼神清澈,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个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竟然有这样大的博爱。
“这里每一个老人,都有这样一段故事吗?”她轻声问。
凌希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差不多吧......”
他语气平静,但于真真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深沉的情感,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而是一种近乎使命的承担。
她犹豫了一下:“你也是到这里之后发现了真相才加入的吗?”
凌希笑而不语。
于真真有分寸的没有在问,她心中的疑惑解答了,但是她又突然发现,凌希似乎也有着属于他的故事,他到这里来的故事。
他们休息够了,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厂区的大门口,守卫依旧站在那里,但于真真此刻再看去,只觉得那挺拔的身影充满了安全感,是这片梦境的忠诚守护者。
她回头再次深深望了一眼这个看似普通,却承载着无数深情与守护的“楚门世界”。
走出大门,踏上回村的小路,傍晚的风带着田野的清香拂面而来。于真真感觉自己的心像被这阵风洗涤过一样,澄澈而轻盈。所有的疑惑都已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确和安心。
她侧过头,看着身旁少年清隽的侧脸,他正微微低头看着路面,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平和。
就是这个看似温和甚至有些单薄的少年,有着他超乎年龄的坚韧、细心和付出,她忽然明白了客栈那些看似古怪的面试题背后的深意——这里需要的不是普通的住客,而是能够理解、尊重并愿意守护这些特殊老人的人。
“凌希,”她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这里......真的很了不起,我也要参与到其中去。”
凌希唇角上扬,勾勒出一个无比温暖和真实的弧度:“好。”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村间小路上交织在一起。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于真真想第一时间分享给赵子文,告诉她有这样一个充满了意义和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