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希为了村里路灯安装的事情,开始了早出晚归的忙碌,于真真很理解,他作为庄梦庄的“庄主”和实际运营者,总有忙不完的事,她并未因此感到被冷落,反而乐得自在探索,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厂区那边。
厂区仿佛一个微缩的小社会,充满了烟火气与人情味。在这里她遇到最多的是曹导演,这位曾经的大导演,如今似乎将整个庄梦庄当成了他的新片场,手里总是拿着一部专业相机,以他独特的审美视角,捕捉着这里的点点滴滴——屋檐滴落的雨珠、阳光下打盹的猫咪、老人们下棋时专注的侧影、甚至是食堂蒸笼里冒出的腾腾热气。他依旧对“规矩”和“画面”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在他镜头下的庄梦庄,充满了温情与诗意。
厂区的小公园一角,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老谢厂长在那里与人下象棋,他执棋时眉头紧锁,落子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于真真每次路过,都会驻足看上一小会儿,老谢厂长偶尔抬头看到她,会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而于真真每日行程的终点,总是彭奶奶那个安静的小院。
彭奶奶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午后她总会坐在屋檐下的那张旧摇椅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那群她亲手从蛋里孵出来的小鸡,已经长大了一些绒毛渐褪露出嫩黄的翅膀,它们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但活动范围总离摇椅不远,只要彭奶奶‘咕咕’的一出声,它们立马就飞奔到彭奶奶身边。
起初于真真过来,总要费一番周折,她站在院门外,隔着低矮的院墙,就能看到摇椅上的彭奶奶,彭奶奶自然也能看到她,但于真真还是会坚持敲门,或者提高声音打招呼:“彭姐,我来看您啦!”
里面往往没有回应,于真真也不气馁,就站在大门外,笑盈盈地朝着里面挥手,有时能僵持十来分钟,许是被她扰了清静,彭奶奶才会慢吞吞地起身,走过来开门,脸上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漠表情,还不忘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你怎么又来了?”
于真真秉持着“脸皮厚吃个够”的理念,每天都能编出不同的借口:
“彭姐,我今天在食堂看到有道点心特别好吃,给您带了一块尝尝!”
“彭姐,今天太阳真好,我一个人逛着没意思,来您这儿沾沾人气儿。”
前几天,彭奶奶还会面无表情地听完她这些漏洞百出的“理由”,再冷着脸放她进去,等到一周过去,许是实在懒得每次都起来开门,彭奶奶在某天于真真离开时,状似随意地指了指门框上方的一个缝隙:“钥匙放那儿了,以后自己开门,别总吵我睡觉。”
于真真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这是一种无声的信任和接纳。虽然凌希早就告诉过她,为了方便照料老人,这些锁全是假的,但她依然感到无比感动,她笑着应下:“好嘞,谢谢彭姐!”
自那以后,于真真进出小院更是自如,她也越发清晰地感受到彭奶奶那“刀子嘴豆腐心”的本质,每天她来时,老人总是一副“你怎么又来了”的不耐烦模样,可等她下次再来,总会发现一些细微的变化——她常坐的那把摇椅上,不知何时铺上了一个柔软的小毛毯;两把摇椅中间那个往日空着的小方桌上,摆上了洗干净的时令水果,有时甚至还会有零食。
知道彭奶奶极好面子,于真真从不说破,却从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惊喜”和“感激”:
“彭姐,今天的杨梅真甜!到您这儿来总能吃到好吃的,太幸福了!”
“哇,这个毛毯好软和,坐着更舒服了,彭奶奶您这里果然都是好东西!”
同时,于真真开始了她的“教学”计划,她会“笨拙”地掏出手机,假装被各种功能困扰,然后“强行”拉着彭奶奶一起研究。
“这个微信发视频我记得有快捷方法啊?只需要点这里就可以?咦,彭姐您看看,按住了真的不用解锁屏幕就可以啊。”
“原来这个按钮按下去就能把字变大啊?彭姐您看,这样是不是清楚多了?我以前都没有发现。”
“哎呀,不小心点错了,彭姐,这个返回键是哪个呀?”
她像哄小孩一样,极有耐心,将复杂的操作分解成一个个简单的步骤,反复“请教”,彭奶奶开始时总是满脸嫌弃,嘴上说着“这么简单都不会”、“你们年轻人就依赖这些玩意儿”,但在于真真一遍遍的“求助”下,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开始尝试在触摸屏上小心翼翼地滑动、点击。
于真真发现,当老人成功完成一次操作,比如独自拨出一个视频电话,或者拍下一段小鸡吃食的视频时,她那紧绷的嘴角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一下,虽然很快又会恢复原状,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成就感”的光芒。
在于真真这种“润物细无声”的诱导和陪伴下,彭奶奶以惊人的速度熟练了智能手机的基本操作——打电话、接视频、发简短语音,甚至学会了如何拍摄和发送小视频给远方的儿女。
这个周末阳光明媚,与前些日子的阴雨连绵形成鲜明对比,于真真像往常一样熟门熟路地从门框上摸出钥匙,自己打开院门走了进去。
彭奶奶依旧坐在她的摇椅上,眯着眼享受着午后的阳光,听到动静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于真真在她旁边的摇椅上坐下,毛毯的柔软触感立刻传来,她看着院子里追逐嬉戏的小鸡,主动提起了话头:“彭姐,我刚从厂子那边过来看到好多老人都在公园里,您要不要也一起过去看看?”
彭奶奶总是一个人待着,于真真倒觉得她该多与人接触一下。
彭奶奶这才缓缓睁开眼,瞥了于真真一眼,语气虽然还是淡淡的,但比起最初的冰冷,已然亲近了许多:“凌希和你说起过我的情况吧?”
于真真心里惊讶,用力的摇摇摇头,“他没跟我说过。”
事实是护工和她说的,这也不算撒谎吧?
彭奶奶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更远的地方:“待在这里的老人,哪一个身上没点故事?你这孩子心眼实,这些日子天天往我这儿跑,我老了眼睛花了,心却不糊涂,天天看我冷脸你也不在意,还变着法子的教我摆弄这劳什子手机……”
于真真一震,她知道,这就是护工跟她说过的,老人难得的会恢复清醒的时光,她知道这一点点时间有多宝贵。
彭奶奶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柔和:“你和凌希一样,都是心里装着别人的好孩子。”
自己的小心思被老人如此直白而又温和地戳穿,于真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鼻腔。
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彭奶奶,您别这么说……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就是喜欢来您这儿坐坐,还要多谢您没真把我赶出去呢。”
她来到庄梦庄最初是为了逃离和疗伤,但在这里待得越久,她越想深入了解这个地方,越想为这些可爱又可敬的老人做点什么。
凌希他们没有给她安排具体的工作,她就凭着自己的心和眼睛,看到什么能帮上忙的就试着去做,教彭奶奶用手机最初只是一个小小的尝试,今天被彭奶奶一句话道破背后的用心,于真真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付出,似乎真的有了意义,这种被认可被需要的感觉,让她心头酸软又充满了力量。
彭奶奶那张惯常冷漠的脸上,此刻难得地浮现出一抹清晰可见的慈爱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她扶着摇椅的扶手起身:“走吧,别在我这老婆子这儿干坐着了,一起出去走走。”
于真真连忙笑着应下,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彭奶奶的胳膊,两人一同走出了小院。
她们慢慢踱步到了厂区的小公园,公园里很热闹,有下棋的,有凑在一起说话的。
彭奶奶指着一旁长椅上独坐的老人对她说:“都是可怜人,那是你吴爷爷,跟儿子多年前因为些陈年旧事闹了嫌隙,后来就断了来往,他儿子也狠心,自己不来也不让孙子来,老吴头每天都坐在那等孙子来看他。”
在彭奶奶无声的指认下,于真真看到了坐在一棵大树下石凳上的吴爷爷,他头发全白身形清瘦,穿着整洁的中山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于真真愣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失语。
而这个空隙,彭奶奶已经拉着她走到吴爷爷身边坐下,吴爷爷看到彭奶奶和于真真,脸上露出客套而略显空洞的笑容点了点头,彭奶奶只是冷漠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吆喝声:“送奶咯!新鲜的牛奶!”
只见送奶爷爷蹬着老式二八自行车,车后座两边挂着沉甸甸的木制奶箱,为了安全车轮两边还贴心加装了辅助轮,车后座两边挂着的木质奶箱沉甸甸的,随着他的蹬踏微微晃动。
他一眼瞧见彭奶奶,立刻捏闸停车,动作利落地从奶箱里取出一瓶牛奶,热情地递过去:“小张!你的奶!今天刚到的,新鲜着呢!”
彭奶奶见怪不怪,只是无奈地摆摆手,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老牛,看清楚,我不是小张,我是老彭。”
牛爷爷举着牛奶瓶的手顿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真实的困惑,他凑近些眯着眼仔细打量彭奶奶,喃喃道:“咦?不对啊……我看着你挺像小张他爱人的嘛……也是,她好像没这么高……”
他挠了挠已经花白的头发,随即又豁达地挥挥手,执意将牛奶塞到彭奶奶手里,“嗨,管他呢!拿着拿着,厂里福利好,人人有份!别客气!”
不等彭奶奶再拒绝,他已利落地蹬上自行车摇着铃铛,继续奔赴他下一个“送奶点”了。
于真真看着这充满错位感却又莫名和谐的一幕,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时,她听到身后响起凌希的声音:“那是牛爷爷,你看他是不是很有干劲?他的记忆停在了他四十岁那年,那是他作为厂里优秀送奶工的黄金时代,每天‘上班’风雨无阻,在他心里这厂区还是当年的模样,这些人也还是当年的那些工友和家属。”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老人沉浸在自己世界中获得快乐的欣慰,也有对阿尔茨海默症无情抹去现在的怜惜。
“他这样……也挺好的,活在自己最意气风发的年纪里。”于真真感慨道。
“嗯,”凌希轻轻颔首,“至少,此刻他是满足的,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他不太记得清眼前的人和事了,他和吴爷爷年轻时是一起进的厂,几十年的老哥们了。”
他的目光转向不远处大树下,那里坐着几位正在闲聊或观棋的老人:“还有谢叔叔他们,当年都是在一个车间里摸爬滚打的同事。”
彭奶奶缓缓站起身,对凌希说:“你怎么才来,都说了我不想带实习生,影响我工作。”
一直跟在附近的一位护工见状,立刻上前自然地接替了于真真,搀扶住彭奶奶。
于真真早已习惯了彭奶奶的嘴硬,她只是感叹原来老人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后,能清醒的时间这么短。于真真目送彭奶奶走远,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凌希,笑意的看着他:“忙完了?”
凌希笑容依旧温和:“嗯,路灯的基础安装都差不多了,后续调试交给专业的人就行。”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牛爷爷又蹬着车转回来,他支好自行车,凑到吴爷爷跟前。
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吴爷爷布满皱纹的脸,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老吴?你真是老吴?你……你怎么搞的,变得这么老了?咱俩昨天不还一起在车间掰手腕吗?”
吴爷爷的记忆力也在衰退,但更多是近事遗忘和偶尔的时空错乱,对于老朋友的样貌变化,他尚存一些模糊的概念,他没好气地指着牛爷爷花白的胡子和头发:“你还好意思说我?你看看你自己!胡子都白得像雪了,头发也没几根黑的,还说我老!”
牛爷爷被怼得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脸上的困惑更深了,他不服气又带着点急于辩解的反问道:“那你说,我是谁?”
这个问题似乎超出了吴爷爷此刻清晰思考的范围,他茫然地回望着牛爷爷:“你是谁?你说你是谁?”
牛爷爷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语气变得沮丧而迷茫:“哎,奇了怪了……我这也没喝酒啊,怎么就醉了呢?脑子怎么就跟一团浆糊似的,怎么就认不出来你了呢?”
他喃喃自语,仿佛被这个简单却又无比复杂的问题彻底困住了,眼神开始失去焦点,显得有些无助。
牛爷爷的注意力开始涣散,于真真还看着,就听到身旁的凌希突然开口提醒:“牛叔,您送奶要迟到了。”
话音刚落,就见牛爷爷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的迷茫被责任感取代:“哎呀!坏了坏了!要迟到了!”
他一下子焦急起来,再也顾不上研究“老吴”是谁,为什么变老,匆匆忙忙地推起自行车,嘴里念叨着“送牛奶,对,送奶牛……”,蹬上车就火急火燎地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树影斑驳的道路尽头。
于真真站在一旁,默默的将两位老兄弟之间那令人心酸的“陌生”对话,全都听在耳里看在眼中,那份因疾病而带来的、无法逾越的认知隔阂,比直接的悲伤更让人心头沉重。
她感觉鼻腔一阵强烈的酸涩,连忙迅速转过身,假意被远处的花丛吸引,不想让凌希看到她此刻动容的神情。
中午,和凌希在员工食堂一起用餐,于真真问起了吴爷爷的事情。
凌希难得露出无奈的神情:“我联系过吴爷爷儿子很多次,对方开始还接电话,后来干脆电话也不接,谢堂去找过人,差点闹出事,好在我及时赶过去。”
于真真语带惊讶的问:“两边打起来了?”
凌希眼里荡着笑点点头:“是啊,谢堂被当成闹事的,他在吴爷爷儿子的单位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不孝,气的对方动了手。谢堂脾气不好,小时候谢叔叔把他送去武校待过一段时间才变老实了,不过只要涉及到对老人不孝顺的问题,他的脾气总会很暴躁。”
于真真笑出声:“谢堂确实看着挺吓人,但是心很细。不过说来也巧,我好朋友也在武校待过,从小学武术,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广州见见她,大家认识一下,是一个性格很开朗的姐姐。”
提到出去,于真真发现凌希脸上又闪现过抗拒的神情,她想直接问凌希为什么不喜欢去外面?转念又想凌希在这边有这么大的事业,确实不需要去外面,或许是因为这样才不喜欢别人提起让他去外面的事情吧。
夏日的阳光明晃晃透过玻璃窗洒进来,于真真看着凌希,转移了话题。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凌希,我要留下来,不是作为客人,也不是短期散心,我要在这里,在庄梦庄应聘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