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夜晚来得早,刚过七点,天光就已收尽。
酒店房间内,李毅飞站在窗前,手里捏着那张烫金名片。
名片在指尖翻动,边缘反射着台灯的光,像刀刃的寒芒。
五亿欧元。研发中心。技术引进。
每个词都光鲜亮丽,每个承诺都诱人无比。
但李毅飞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藤原浩二递名片时那个细微的动作——左手无名指在名片盒上轻敲三下:短、短、长。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加密网络。
屏幕上跳出王磊发来的初步报告,关于藤原集团在华投资的梳理。
“藤原集团(华国)投资有限公司,2005年注册于魔都,注册资本一亿鹰酱元。
控股股东为注册于开曼群岛的‘远东发展基金’。”报告第一行就透着不寻常。
开曼群岛,那个著名的离岸金融中心,无数资金的掩体。
李毅飞继续往下翻。
投资清单很长,涉及制造业、房地产、金融、文化传媒等多个领域。
大部分项目看起来正常,但有几个引起了他的注意:
——2018年,藤原集团参股江省“新科材料有限公司”,占股15%。该公司主营业务为特种金属材料研发,产品应用于航空航天领域。
——2020年,藤原集团通过关联公司,向江省三家民营科技企业提供“技术咨询”服务,服务内容涉及精密加工、工业软件、传感器技术。
——2022年,藤原集团旗下风投基金,领投江省一家生物医药初创企业B轮融资,金额三千万美元。该企业主要研究方向为基因编辑技术。
报告最后附了一页简注:“以上投资均通过多层股权架构实现,表面合规。
但据侧面了解,藤原集团在部分被投企业董事会拥有‘一票否决权’,涉及关键技术决策时影响力显著。”
李毅飞盯着最后那句话。一票否决权。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表面上是合资、是投资,实际上关键技术决策权掌握在外方手里。
他合上电脑,靠进椅背,闭目沉思。
藤原浩二想要的,恐怕不只是投资赚钱那么简单。
那五亿欧元的研发中心,听起来美好,但如果核心技术不转让、关键岗位由外方把控、研发数据流向境外……那所谓的“投资”,不过是个技术吸血管。
手机震动,是陈志远发来的信息:“李省长,我托国内的朋友查了‘新科材料’。
这家公司三年前获得过省里的‘重大科技专项’资助,项目内容是‘航空发动机耐高温材料研发’。
去年项目结题,成果评估‘国际先进’。但今年初,新科材料的首席科学家突然辞职,去了新国。”
又一条信息跳出来:“还有件事。新科材料那个项目,当时评审专家组组长是……施密特博士。就是莱茵公司那个技术总监。”
李毅飞眼神骤冷。
一条线,从江省连到慕尼黑,再从慕尼黑连到新国。中间是流失的技术、出走的人才、被掏空的企业。
他回复陈志远:“详细资料发我加密邮箱。另外,注意保密。”
刚放下手机,门铃响了。李毅飞看了眼监控屏幕,是王磊。
开门让进,王磊神色凝重:“李省长,张明华半小时前又出去了。这次我跟上了。”
“去了哪里?”
“老城区一家日料店,叫‘樱花亭’。他进了包厢,里面已经有个人在等。”王磊从手机里调出照片,虽然模糊,但能认出是藤原浩二,“两人谈了四十分钟。张明华出来时,手里多了个牛皮纸档案袋。”
照片是偷拍的,角度刁钻。
画面上,张明华正低头钻进出租车,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档案袋,动作有些鬼祟。
“能拍到袋子里是什么吗?”
“不能,但张明华上车时袋子没封严,露出一角。”王磊放大照片,“像是文件,汉斯文的,标题有几个词能辨认:‘ZUSammenarbeit’(合作)、‘TeChnOlOgie’(技术)、‘InveStitiOn’(投资)。”
合作。技术。投资。又是这三个词。
李毅飞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夜色中闪烁的城市灯火。
慕尼黑很美,巴洛克建筑的曲线在灯光下温柔优雅,街道整洁安静。
但在这美丽之下,多少暗流在涌动?多少交易在暗室里达成?
“王磊,”他忽然问,“你说,一个人要经历什么,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
王磊沉默了几秒:“每个人原因不同。有的是为钱,有的是为权,有的是……自以为是的理想。”
“张明华是为了什么?”
“根据现有资料,他当年公派留学岛国,博士毕业后回国,然后又被公司外派到汉斯国,一待就是十几年。”王磊缓缓说,“长期在国外,如果意志不坚定,很容易产生认知偏差。
加上如果有外部力量刻意拉拢、提供利益……堕落是迟早的事。”
李毅飞想起张明华在美术馆里的样子——热情、专业、滴水不漏。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疑点,谁会怀疑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翻译?
“他这些年,经手过多少涉外项目?”李毅飞问。
“很多。”王磊说,“光是江省的重大外资项目,过去五年就有七个是他担任主翻译。
其中包括三个高新技术合作项目,两个后来出了问题——技术没引进,数据却被对方拿走了。”
“那些项目,当初是怎么通过评审的?”
“评审专家组里,都有外方推荐的‘国际专家’。”王磊语气讽刺,“那些专家,往往和投资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个完整的链条:外方企业提出合作——推荐“权威专家”参与评审——张明华这样的内部人员穿针引线——项目通过——技术数据外流——人才被挖走。
而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看似在按规矩办事:专家是“国际权威”,翻译是“专业人才”,评审程序“公开透明”。
最后出了问题,也只能归咎于“技术风险”“市场变化”。
完美。
太完美了。
李毅飞感觉胸腔里有团火在烧。不是愤怒,是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
那是看到毒蛇盘踞在自家花园,却还伪装成藤蔓时的杀意。
“王磊,”他转身,眼神锐利如刀,“我需要你做几件事。”
“您说。”
“第一,查清张明华在汉斯国所有银行账户、房产、投资。特别是那些来源可疑的资金。”
“第二,查他这些年的出入境记录,重点看他在岛国、新国、香江这些地方的停留情况。”
“第三,”李毅飞顿了顿,“查他和国内哪些官员、企业家往来密切。特别是那些曾经大力推动与特定外资合作的人。”
王磊一一记下:“这些需要时间,而且有些信息需要国内配合。”
“我会协调。”李毅飞说,“明天开始,考察团行程照常。但你我要做的,是另一场考察——考察这些人,到底织了一张多大的网。”
王磊离开后,李毅飞再次打开电脑,调出一份加密通讯录。
他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落在一个名字上:第五天虹。省国家安全厅厅长,老赵的顶头上司。
拨号前,他先启动了手表上的全频段信号干扰。
房间里的电子设备发出轻微的嗡鸣,所有可能的窃听器都会在这一刻失效。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沉稳的男声:“哪位?”
“第五厅长,我是李毅飞。”
“李省长?”第五天虹的声音明显严肃起来,“您在国外打电话,是有紧急情况?”
“有线索。”李毅飞言简意赅,“关于江省涉外技术合作领域的系统性风险。初步判断,有内外勾结、长期渗透的情况。”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涉及什么人?”
“省商务厅、外事办系统有人被渗透,具体名单还需要核实。
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有组织、有计划的网络。”李毅飞压低声音,“他们现在的目标,是通过一个五亿欧元的投资项目,在江省建立桥头堡。”
“五亿欧元……”第五天虹沉吟,“饵很大啊。”
“饵越大,说明想要的越多。”李毅飞说,“我需要厅里配合,做几件事。”
“您说。”
“第一,秘密调查近几年所有重大外资技术项目的审批过程,重点看评审专家组成、翻译人员背景、后续执行情况。”
“第二,对相关领域的重点企业、科研院所进行一次安全排查,特别是那些与外方有深度合作、却成果寥寥的单位。”
“第三,”李毅飞深吸一口气,“我需要一个可靠的渠道,把我在这边收集到的情报,安全传回国内。不能被任何人截获。”
第五天虹回答得很干脆:“明白。我会安排专人对接。另外,李省长,您在国外,安全第一。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网可以慢慢收,鱼可以慢慢钓。”
“我知道。”李毅飞说,“但我担心的是,我们收网的速度,赶不上他们掏空我们的速度。”
挂断电话,已是深夜十一点。
李毅飞走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眼圈有些发黑,但眼神明亮。
那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专注,一种棋手看清棋局后的冷静。
他想起很多年前,还在县里工作时,曾经处理过一个污染企业偷排的案件。
企业老板托人送来一个厚厚的信封,被他直接扔了出去。那人临走时冷笑:“李县长,你不收,有人收。这世道,不是非黑即白的。”
那时年轻气盛,他回了一句:“在我这儿,就是非黑即白。”
现在十几年过去,他见过了太多灰色地带,太多妥协和交易。但心底那根线,从来没模糊过。
有些事,就是非黑即白。
比如背叛。
比如出卖。
比如把国家的技术、人才、未来,当成自己晋身的筹码。
窗外的慕尼黑彻底沉入睡眠。李毅飞躺在床上,却没有闭眼。
他在等。
等天光再亮,等下一轮交锋,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一个个露出原形。
而他,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用这双眼睛,看清所有伪装。
准备好了用这双手,撕开所有画皮。
准备好了用这身骨头,撞碎所有阴谋。
夜色深沉,但东方,总有破晓之时。
而有些人,注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