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天气熙暖，阳光明媚，骀荡的春风吹拂大地，山岭原野披上绿装，野花飘香，溪水潺潺，处处莺歌燕舞，春意盎然。
沐弘一行人在山里走了三四天，不时望见山坡上蜿蜒的宫墙和废弃的楼阁。
“阿房宫果然大得惊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还真有这么回事。可惜被项羽一把火，烧成焦土，古人也太能浪费资源。”沐弘感慨，顺便给公主讲了一遍《阿房宫赋》。虽然这篇高中学过的文言文他没记全，背得颠三倒四，公主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对末尾一段深有感触：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说得真是对极了。”
“是啊，一个国家的灭亡，很大程度上都是自己出了问题，外敌才能乘虚而入。”
“想当初，我们燕国比秦国强大得多，若不是太后和太傅弄权，朝政腐败，逼走吴王，也不会让王猛仅凭六万大军就把国家给灭了。后来，天王陛下若不是一意孤行，贸然南征，损失掉几十万兵力，也不至于豪强纷起，中原大地四分五裂。”
“中国历史上每个朝代的更替，都有相似之处，所以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篇文章要让阿弟好好读一读，以史为鉴。”
“是呢。”沐弘附和，“他千辛万苦复兴的燕国不能再重蹈覆辙。”
在这美好的春日，公主不愿闷在轿子里，换了短装骑马，与沐弘并鞍而行。骊山风景秀丽，公主时而放马奔驰，时而指点美景，笑声朗朗，犹如飞出笼子的鸟儿，无比欢欣。
傍晚，众人在小河旁宿营。夕阳西下，彩霞铺满半边天空，水面上流淌着万点金光。士兵们脱了靴子，下到河里摸鱼，嬉戏打闹；篝火上烤着途中逮到的黄羊，香气四溢。
沐弘在树下铺上毡毯，让公主坐下歇息，士兵送上大盘烤羊肉和面饼。
“公主想好去哪里了吗？”沐弘问。
“你说呢？我听你的。”公主含笑答道。霞光洒在她的脸上，双颊微酡，眼眸温柔，沐弘觉得她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光芒，比晚霞还要绚丽。
“皇上建议我们去平阳，那里很安全，皇上特地留了一支军队保护家小。”
“阿弟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公主还没见过瑶儿吧？长得可漂亮了，眉眼和皇上长得很像。臣只在他出生时见过一面，现在算来他该有七岁，不，八岁了。”沐弘扳着手指。
“是哦，我一直很想念他们，盼着和他们见面。”公主笑道。
“臣把公主送到平阳，就回去帮助皇上。路上赶一赶，不出一个月就能回到阿房。”
“哦？”公主一愣，“皇上允许你回去了？”
“没有。臣回去苦苦哀求，皇上应该会让臣留下。臣也不用当官，只要守在皇上身边就行了。”
“哦……”公主垂下眼帘，没有说话。霞光黯淡下来。
两天后，人马走出骊山，按计划向北进发，前往平阳。大路平坦，公主却越走越慢，最后驻足不前。
“公主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沐弘问道。
公主摇摇头。
“要不坐车吧。”沐弘建议，“这条路臣走过，沿途没什么风景可看。”
公主摇摇头，不说话。
见两人落在后面，贺赖返回询问。
“让大家在路边休息一会吧，公主累了。”沐弘寻个借口。
士兵们下马解鞍，散坐在泥地上，喝水闲聊，马儿低头啃着路边的野草。
公主仍骑在马上，默默不语。
沐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有点摸不着头脑。幸好他在前世当过女人，知道女孩子天生喜欢撒娇：闹点小情绪，耍点小性子，藏点小心事，让别人费猜疑。沐弘从没干过这种事，不是不想干，而是没条件。她清楚自己的底细，不是白富美，也没有爱她宠她的亲人，她没这个资格。
遇到公主后，她才明白，并不是白富美就有资格撒娇。像公主这样身份高贵，貌美无双，远超一般的白富美，沐弘就从没见过她任性撒娇。在邺宫，她是失去父母的孤儿，太后手里的棋子，爱护她的人只有一个年幼的弟弟。在秦宫，她是亡国的俘虏，君王的战利品，面对明枪暗箭，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两处皇宫她都过得压抑憋屈，只有走出宫墙，徜徉在山水之间，才得以释放天性，获得久违的自由。
既然公主要他猜，那他就猜一猜。在山里这几天，公主一直是挺高兴的，平阳的弟妇侄儿也是她一心想见的，这里面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那天决定了前往平阳之后，公主就变得沉闷了，这是什么原因，莫非平阳并不是她想去的地方？除了平阳，沐弘想到的只有一个地方能让公主挂念。
“公主，前面是个岔路口，一路往北去平阳，另一路往东去邺城。”沐弘留心观察公主的神色，“臣已有十五年没回邺城了，魂牵梦绕，真想回去看看……”
“我也是。”
见公主急着插话，沐弘心里有数。
“要不我们先上邺城，看完了再去平阳可好？”
“听你的。”公主嘴角露出笑意，眼神也明亮起来。
“为了臣的一点私心，让公主辛苦了。”沐弘补上一句。
公主摇摇头，笑意加深。
出了山林，路边开始出现田野、农舍、村落，稀稀拉拉这一簇那一堆。田地里一片荒芜，长满杂草，村庄里不闻鸡犬，不见炊烟。
贺赖带领队伍只顾前行，傍晚就在树林边宿营。
“为何不去村里借宿？”沐弘指着不远处的村庄。
“没活人，不干净。”贺赖简短地说。
沐弘眯着眼睛望了望，暮霭沉沉，没有一点灯光。
“这一带方圆百里都不会有人。”
“怎么回事？”沐弘心里一沉。
贺赖瞥了他一眼，半晌才嘟哝了一句：“有什么办法，军队也要活命。”
一路上，人烟断绝，草丛里时而可见散乱的枯骨，原本应该是热闹绚烂、生机勃勃的春天，却是寂寥衰败，满目萧索。沐弘听说鲜卑大军肆虐中原，亲眼所见才知道祸害有多深重。
也不是没有人，草寇多如牛毛，时常有快马从路边掠过，马上的骑手破衣烂衫，咕噜着一双贼眼窥探他们的行藏。只是面对甲胄精良的正规军，没人敢轻易下手。
该来的总归会来。一日他们翻过一座山丘，就看到山脚下乌泱泱候着一群草寇，拦住去路，两边的山坡上也有人马包抄过来。沐弘见贼人众多，忙让公主进车里躲避，自己拔刀守在车旁。士兵们不慌不忙准备武器，那贼首还在哇哇喊话，贺赖弯弓搭箭，隔着百步，一箭射穿贼首咽喉。在他身后，百支羽箭腾空而起，落进人群里，引发阵阵惨叫。
放了两轮弓箭，拦路的贼寇死伤狼藉，两翼的人马也都逃走了。士兵们提着钢刀走进尸体中间，从尸身上收回射出的羽箭，发现还有没断气的，就补上一刀，踢到路边。不一会道路清空，贺赖整队，继续前行。
简直就是一场屠杀。沐弘心想，回头望了一眼满地的尸体，动了恻隐之心，对贺赖说：“这些尸体暴露在野外会被野兽啃食，还是挖个坑掩埋了吧。”
贺赖笑了笑：“野兽哪里吃得到嘴？过会儿逃走的贼人就会回来，把尸体带走。这可是他们的口粮。”
“什么，他们吃尸体？”沐弘不敢相信。
“田地无人耕种，没有收成，不吃尸体还能吃什么？当然，活人他们也吃。”
“这……简直是违背天理人伦。”
“肚子饿什么不能吃？”贺赖不以为然，“别说是这些草寇，长安城里的秦军也照样吃人。这两个月打扫战场若是去得晚了，尸体都找不到，全被秦军拉走吃掉了。”
沐弘胃里一阵翻腾，慨叹乱世把人变成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