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温泉?”
林怀安惊讶地问。
他想起学校名字里的“温泉”二字。
“嗯。”
王伦点点头,指了指那条引来冷水的石槽,“这是‘冷瀑’,水是山顶下来的雪水和雨水,一年四季都冰凉刺骨。
那边水潭里的是地下涌出的温泉,水温正好。
以前李中堂在时,就是看中这里有冷有热,利于养生和……某些特殊的练功法门。”
他走到冷瀑下,脱去上衣和鞋袜,露出一身结实匀称、线条流畅的肌肉。
他站到冰冷的水流下,任由那刺骨的山泉冲刷着自己的身体,尤其是手臂和双腿。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身体却稳稳站立,甚至开始在水流中缓慢地练习起崩拳的发劲动作,只是不击打实物。
“过来。”
他对林怀安说,“用这冷水,冲洗你刚才练拳过度的地方,尤其是拳面和关节。可以镇痛,活血,防止肌肉僵硬受伤。
冲一会儿,再去温泉里泡一泡,舒筋活络。
这是……奖励你下午没把自己练废。”
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话里的意思却让人心头一暖。
林怀安学着他的样子,走到冷瀑旁,将红肿的拳面和酸痛的手臂伸到冰冷的水流下。
刹那间,一股钻心的冰凉和刺痛传来,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但很快,那种灼热的肿痛感就在冰水的刺激下缓和了不少。
他也试着在水流中缓慢地活动手臂和腿脚,感受着那种在巨大阻力下对肌肉和筋骨的细微控制。
“谢……谢。”
他低声说。
“少废话。”
王伦闭着眼,继续冲刷着,“以后别再干这种蠢事。
练功要讲科学,讲方法,不是凭一股蛮劲和傻气。
你今天在木人桩前的感觉不错,但基础不牢,就想着借外力猛火急攻,只会事倍功半,甚至伤了根本。”
这是王伦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虽然还是教训的口吻,但其中的指点之意,林怀安听得出来。
他点点头:
“我明白了。以后会注意。”
冲了约莫一刻钟,两人的皮肤都被冰水激得有些发红发麻。
王伦先走进了旁边的温泉水潭。
林怀安也跟了进去。
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了全身,那种舒适感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酸痛疲惫的肌肉和筋骨,在这温热的泉水浸泡下,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在舒展,在修复。
硫磺的气息并不浓烈,反而有种特殊的、让人心神宁静的作用。
两人靠在水潭边光滑的石头上,一时无言。
山间的雾气和温泉的热气混合在一起,让周围的景物都变得朦胧起来。
经过下午的暴雨和此刻的温泉,两人之间那种因为误会和比试而产生的隔阂与距离感,似乎在这氤氲的水汽中,不知不觉地消融了不少。
“你……为什么对练武这么拼命?”
王伦忽然开口,声音在水汽中有些飘忽。
林怀安沉默了片刻,看着水面上升腾的热气,缓缓道:
“为了不受人欺。
为了在需要的时候,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
也为了……在这个乱世,多一分安身立命的底气。”
这是他对王崇义说过的话,也是他的真心话。
王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水面。
良久,他才低声道:
“很好的理由。
比很多人都好。”
“那你呢?”
林怀安忍不住问,“你为什么练武?
而且……功夫这么好。”
王伦的身体似乎微微僵硬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身体更多地沉入水中,只露出一个头和瘦削的肩膀。
氤氲的水汽让他的侧脸看不真切,但林怀安似乎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追忆,甚至有一丝……恨意?
“我练武,是为了活下去。”
王伦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冰冷和沧桑,“也为了……不忘记一些事,一些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的声音从岸边传来:
“看来,你们俩处得还不错。”
两人一惊,抬头看去,只见王崇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水潭边,正背着手,面带一丝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看着他们。
他的目光在王伦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叹息,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先生。”
两人连忙想要起身。
“不用起来,泡着吧。”
王崇义摆摆手,在岸边一块干爽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既然碰上了,又是在这个地方,那就趁着这个机会,给你们讲点……形意拳背后的故事吧。
也算是,不枉你们这一番在雨中的折腾。”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雨后初晴、云雾缭绕的西山群峰,声音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
“形意拳,脱胎于古战场枪法,讲究的是一个‘杀’字。
但这‘杀’,不是滥杀,而是在不得不杀时,以最直接、最有效、最快速的方式,结束战斗,保全自己。
故老相传,岳武穆王(岳飞)观鹰蛇相斗,悟出此拳,用以训练军卒,对抗金兵。所以,形意拳里,有一股堂堂正正的兵戈杀伐之气,也有一腔精忠报国的浩然之志。”
“到了明末清初,山西姬隆丰先生得此拳法,隐于民间,传于戴龙邦、李洛能等人。
那时候,练这拳的,多是走镖的镖师、护院的武师,或是心怀反清复明之志的义士。
拳法中,便又多了一层江湖的险恶与家国的悲愤。”
“同治、光绪年间,李洛能先生的弟子,郭云深前辈,以‘半步崩拳打遍天下’,名震华北。
他老人家性如烈火,行侠仗义,因事系狱,戴着枷锁脚镣,仍在狱中苦练不辍,将崩拳练至化境。
出狱后,应聘于正定府的富户家教拳,却因不满洋人欺压乡民,一怒之下,以崩拳击毙作恶的洋人,再次亡命天涯……”
王崇义的声音不疾不徐,将一段段尘封的武林往事娓娓道来。
那不再是单纯的拳理讲解,而是一幅铺陈开的、浸透了血与火、义与勇、家国与江湖的壮阔画卷。
每一个名字背后,似乎都有着惊心动魄的故事和沉甸甸的分量。
林怀安听得心潮澎湃,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所学的,不仅仅是一套用以防身健体的拳法,更是承载着一段段不屈的历史、一种凛然的风骨和一脉相传的精神。
而坐在他身旁的王伦,此刻也静静地听着,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光芒,仿佛王崇义的话,勾起了他某些深藏的记忆或情绪。
“所以,林怀安。”
王崇义的目光最后落在他身上,变得深邃而有力,“你既有心学拳,又有志于用这身本事做点什么,那就不要只把它当成一门技艺。
要去体会其中的‘意’——那是岳武穆的忠,是郭云深的勇,是无数前辈在国难家仇面前的不屈与担当。
拳法是形,这股‘意’,才是魂。
有形无魂,不过是一具空壳;有魂而无形,则是空谈。
你今日在雨中的所为,有勇,但欠缺对‘形’的足够把握和对‘意’的深刻理解。
往后,二者皆不可偏废。”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林怀安在水里恭敬地答道,心中仿佛有一扇新的大门被打开,看到了一片更为广阔而深邃的天地。
“好了,天色不早了,泡差不多就起来吧。晚上还有晚课。”
王崇义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又看了一眼依旧沉默的王伦,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疼惜,转身缓步离去。
温泉中,只剩下林怀安和王伦两人。
夕阳的余晖穿过山间的云雾,为这片氤氲的水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远处山林间,传来归巢鸟雀的啼鸣。
“谢谢你,王伦。”
林怀安再次诚恳地说道。
“……嗯。”
王伦低低地应了一声,将脸埋进了温热的泉水中,只露出一双依旧明亮、却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