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贝特朗跪在冰原上。
他看着自己覆盖着灰蓝冰甲与蠕动血肉的双手,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他的身体里,有两股力量在厮杀。
霜羽用生命留下的冰蓝屏障,死死护着他心脏深处最后一点人性之光。
而来自法阵污染、混入他灵魂的黑暗,正疯狂地咆哮着,要吞噬一切,要毁灭一切。
但最可怕的是饥饿。
那邪恶的黑暗渴望着鲜活的生命力,渴望着温暖的灵魂,渴望着吞噬一切……
他跌跌撞撞逃进深山,用最后的理智把自己锁在洞穴里。
锁链是老摩根以前打造的,钥匙被他扔进深潭。
“不能出去……会伤害他们……”
他对着洞壁一遍遍重复,像念诵经文。
但霜语村的村民找到了他。
木匠鲁本第一个冲进洞穴。
看着眼前这头可怖的怪物,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直接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大人……是您吗?大人!”
贝特朗疯狂摇头,后退,撞在岩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指着洞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警告:
“出去……离我远点……”
鲁本没动。
更多村民涌进来。
老人们,妇女们,孩子们。
他们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深切的悲痛。
“大人,我们听说了遗迹的事……”
最年长的老约翰颤巍巍上前:
“是那些可恶的贵族害了您……和霜羽大人……”
贝特朗抱住头,冰甲刮擦岩石发出刺耳的声音。
“走……求你们……走……我会伤害你们……”
“您不会。”
老约翰在他面前坐下,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他们在篝火旁那样:
“您是我们的骑士大人,是我们的家人。您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可我现在……”
贝特朗抬起扭曲的利爪,又猛地收回,深深扎进自己的大腿:
“只是个怪物!”
“那就让我们帮您!”
鲁本红着眼睛:
“就像……您以前帮我们一样!这一次,轮到我们了!”
“我们……一定让您恢复过来!”
于是,村民们自发的安抚开始了。
老人们轮流坐在洞穴口,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轻声诉说村里的事:
谁家孩子学会举剑了。
谁家的牛羊下崽了。
当年春天贝特朗种下的那棵橡树下,又有一窝小鸟孵化了……
起初,这有用。
在熟悉的声音和记忆里,疯狂会暂时退却,冰蓝的光芒会微微亮起。
贝特朗能短暂地清醒,能用嘶哑的声音问一两句村里的近况。
但污染太深了。
终于有一天……
老约翰在说话时,贝特朗体内紊乱的魔力突然暴走。
失控的冰寒与污秽气息如冲击波般扩散,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皱纹还保持着说话时的舒展,眼神却瞬间凝固了。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嘴角带着安详的笑。
他死了。
死于魔力的污染与灵魂的冻结。
洞穴里死寂一片。
然后,混合着悲鸣的哭泣在风中呜咽。
那是白骑士心碎的声音。
那声音,像野兽被刺穿心脏时最绝望的哀嚎。
他疯狂地用头撞向岩壁。
冰甲碎裂,黑红的血混合着污秽喷溅。
利爪一遍遍撕扯自己的胸膛,想把那颗失控的心脏挖出来。
“杀了我——!”
他嘶吼:
“谁来杀了我——!”
鲁本冲上去抱住他,不顾那会腐蚀皮肤的污秽,不顾那锋利的冰甲割破手臂,沙哑的声音满是哭腔:
“大人!不是您的错!不是!”
更多的村民涌上来,用身体组成人墙,阻止他自残。
“我们不会放弃您!”
一个曾被贝特朗从狼群中救下的妇人哭着喊:
“您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们!”
那天之后,贝特朗把自己锁得更深。
但村民们没有放弃。
他们发现,当多人一起用回忆安抚,用歌声轻唱那些贝特朗和霜羽共同喜爱的古老歌谣时……
魔力暴走的频率会降低,骑士的灵魂会再次清醒。
于是,悲壮的循环开始了。
老人们自愿走进洞穴,坐在魔力可能波及的边缘,用最后的时间加固贝特朗心中的人性之光。
每一次安抚,都可能是一次赴死。
但他们前赴后继。
“值得。”
一个即将进去的老人整理着衣襟,平静地说:
“没有大人,我们早死了。”
“现在,该我们为他做点什么了。”
贝特朗在清醒的间隙,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消失。
每一次,他都跪在洞穴深处,用扭曲的利爪在地上刻下他们的名字。每刻一个,就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惩罚、纪念、或者……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痛。
然后……
新的领主来了。
那个被莱斯利男爵发配到霜语领的远亲,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这片土地和她的居民身上。
当第一具村民的尸体被吊在村口示众时,那只是个偷摘了几个果子给孩子充饥的妇人。
消息是鲁本带来的。
他脸上有鞭痕,眼里燃烧着屈辱的火焰。
他起初死也不说,但面对骑士的不断追问,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大人……莱斯利家族的那个骑士……”
“他……他把莉娅吊死了!说她偷窃领主财产!”
贝特朗的身体开始颤抖。
冰甲与血肉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还说……”
鲁本的声音哽咽了:
“明天开始,所有十六岁以上的村民,每月必须上交三十磅粮食或等价物。”
“交不出的……男的送去莱斯利家族的矿场,女的……送去他的庄园。”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洞穴里的温度骤然下降。
岩壁上开始凝结冰霜。
“大……大人?”
鲁本感到了不对劲。
贝特朗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疯狂的血色与冰蓝的人性正在激烈交战。
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膨胀扭曲……
“出去……”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嘶哑地说:
“鲁本……出去。锁上洞口。”
“可是……大人……我……”
慌乱的木匠脸色煞白,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快走——!”
“怪物”愤怒地咆哮道。
鲁本连滚带爬冲出洞穴,刚用石头堵住洞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是痛苦、愤怒、绝望混合的嘶吼。
那一夜,整个山区都能听见那非人的哀嚎。
第二天清晨,当鲁本战战兢兢移开石头时,洞穴里空无一人。
只有岩壁上,用利爪深深划出的一行字:
“我去解决。”
字迹旁,有大量黑红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迹。
……
凯里·莱斯利死于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
那天夜里,雪誓庄中正举办着一场奢靡的晚会。
大厅里觥筹交错,美貌的女奴衣衫不整地被贵族搂在怀里。
午夜钟声敲响时,庄园的大门轰然倒塌。
月光下,一个三米高的扭曲身影站在门外。
“怪……怪物——!”
阴影之中,卫兵尖叫着举起长矛。
黑暗冲入庄园,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杀戮……
……
当庄园中最后一道生命化为冰冷的尸体,怪物那疯狂的眼睛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爪,又看看庄园那满地的尸体,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他跪了下来,抱住头,发出压抑的,像是哭泣又像是咆哮的声音。
他在为杀人而痛苦。
即使杀的是那些混蛋的贵族和他们的奴仆。
这就是贝特朗。
即使变成了怪物,他依然记得自己的誓言:
剑锋所指,必为不义。
但他也记得誓言的后半句:
冰霜所至,必护无辜。
而现在,他用这双手杀了人。
也杀了那些……仅仅是被迫侍奉贵族的,可怜无辜的人。
即使,是为了他自己的守护。
……
血狼找到贝特朗时,他正蜷缩在冰潭边。
那场疯狂的杀戮耗尽了他最后的人性力量。
霜羽留下的屏障已经薄如蝉翼,黑暗的污染如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吞没最后一点冰蓝的光。
十多个全副武装的佣兵,将他团团围住。
贝特朗抬起头。
他的眼神已经浑浊不堪,疯狂与清明在瞳孔中疯狂交替。
他认出了血狼是来猎杀他的。
就像猎人围捕野兽那样。
他应该反抗。
但他不想反抗。
直到血狼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扔在他的面前。
布包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几件小小的、沾着血的衣服。
贝特朗的动作僵住。
那是村里孩子的衣服。
“认识这些吗?”
血狼蹲下身,笑容残忍:
“我们在村里‘收集’的。”
“你那些村民……还挺硬气,死活不说你在哪,害得我一番苦找。”
贝特朗死死地瞪着他。
“这样吧。”
血狼慢慢站起来,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你乖乖跟我们走,让我研究研究你身体里那股有趣的冰霜力量……我就放过你那些村民。”
“如果你反抗——”
他刀尖指向村庄的方向:
“我就从最小的孩子开始杀,一天杀一个,直到你配合为止。”
“不要耍花招,如果我在十分钟内没有发出讯号,你的整个村子……都会陪葬。”
“选吧,【怪物】……大人。”
月光照在贝特朗扭曲的脸上。
他看看血狼,看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佣兵,又看看远处村庄隐约的灯火。
他的力量不断攀升,他的气息不断暴虐……!
但最终……
他又恢复了平静。
他做出了选择。
他缓缓站起身,三米高的身躯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佣兵们紧张地后退,武器齐刷刷指向他。
但贝特朗没有攻击。
他只是转过身,用那只还保留人类形状的左臂,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佣兵们手中的锁链和镣铐。
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锁……我。”
血狼愣了一下,随即狂喜:
“你听得懂?!你愿意被囚禁?”
贝特朗点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村庄的方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
然后,他主动走向佣兵,任由粗大的铁链缠绕上他的身躯,任由刻着封印符文的镣铐锁住他的手脚。
整个过程,他没有反抗。
甚至在铁链收紧、勒破皮肉时,他也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因为他知道——
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守护之事。
用自己被囚禁的代价,换取村民的安全。
……
雪誓庄的地牢里,贝特朗被关进了特制的铁笼。
血狼每天都会来研究他,用各种方法刺激他释放魔力,试图剥离霜羽残留的力量。
痛苦成了日常,疯狂成了常态。
但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贝特朗依然守着那点冰蓝的光。
他偶尔能清醒片刻。
在那些短暂的时刻,他会透过铁栏,看向地牢入口的方向。
鲁本和其他村民会偷偷顺着只有他们才知道密道溜进来看他。
他们哭,他们呼唤,他们试图把食物和水塞进来。
贝特朗总是摇头。
他用利爪在地上划字:
“别来……危险。”
有一次,鲁本隔着铁栏,红着眼睛说:
“大人……是我错了,都怪我!都怪我!”
“您……不要放弃!我们……我们一定想办法救您出去!”
贝特朗却并没有回应。
他的心,早在霜羽陨落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
他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怪物。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白骑士】贝特朗了。
他……累了。
……
记忆的洪流缓缓退去。
艾薇尔站在那片灵魂废墟的中央,看着手中那团微弱却灼热的冰蓝光芒。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一颗被污染的心脏。
这是一颗……在被践踏、被撕碎、被污染之后,依然固执地燃烧了整整半年,只为在彻底熄灭前,最后一次照亮黑暗的心脏。
她轻轻捧起那团光,用自己最纯净的冰霜魔力包裹它,如同捧起一个即将破碎的梦。
“该醒了,贝特朗。”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你已经……守护得够久了。”
光团在她掌心,微微颤动了一下。
然后,开始燃烧。
这一次,不是为了照亮别人。
是为了,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