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亲被拒,如同一盆冰水混合物,不仅浇熄了陈慕之心头因守城胜利和战略确立而燃起的火热,更带来一种刺骨的寒意。失落固然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孤寂感。
自己这个带着异世思维的“变量”,在展现出超越时代能力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成了权力棋盘上需要被“平衡”的那颗棋子。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开始悄然收紧。
没有太多时间给陈慕之伤春悲秋。南下战略的齿轮已然启动,巨大的惯性推着每个人前行。
情报处的搭建、招贤馆的筹备、军纪的反复申明、与新晋将领的磨合、乃至黑火药的改进与保密……千头万绪,哪一件都关乎生死存亡,耽搁不起。
他将那份初萌便受挫的情愫,连同些许郁闷,一并深深埋入心底,转而化作更专注、更玩命的工作动力。
至少,他还有未竟的事业,还有一群可以托付后背的伙伴,还有这满城期待安宁的目光需要守护。
这日,他正在自己那间兼具办公室、实验室和卧室功能的小院里,与方怀舟头碰头地研究着一张画满潦草符号的图纸,商讨着如何利用有限的铁料和木材,改进那几架饱经风霜、快要散架的“濠州炮”的耐久度。
院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抬头望去,是马秀英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编食盒走了进来。
初夏的阳光透过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她略显清减却依旧明媚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嘴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眼神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忧郁。
她的后面还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
方怀舟虽然对那图纸上所画的巧妙结构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但还是识趣地走出小院。
“秀秀,你来了。” 陈慕之暂时放下手中那根差点被他掰断的炭笔,迎了上去,与马秀英脉脉含情的眼睛对视一下,欣喜说道。
目光随之柔和地落在小男孩身上,好奇地问:“这位小兄弟是……?”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明显是从哪个阵亡士兵身上扒下来改小、依旧显得空荡的破旧衣衫,小脸脏兮兮的如同花猫,头发也乱蓬蓬如同被鸟雀筑过巢,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带着几分怯生生又难掩灵动的光芒,正紧紧攥着马秀英的衣角,小身板挺得笔直,好奇又带着戒备地打量着院中的一切,像一只误入人类领地的小兽。
马秀英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怜爱地摸了摸小男孩那手感估计不太好的乱发,语气温和地对陈慕之说:“在市集里‘捡’的。” 她的话语带着一丝无奈的幽默。
她顿了顿,详细解释道:“我今日去市集采买些针线布匹,见他孤零零一个人蜷在街角,面前连个破碗都没有,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过往行人,看着实在可怜,便给了他两个炊饼。”
“问起情况,才知他本是定远人,姓沐名英,父亲早些年死于役法,与母亲相依为命。前些时日为躲避战乱和元兵骚扰,随母亲逃难至此,不料……母亲却因长途跋涉、担惊受怕,病饿交加,没能熬过来,就死在了城外的破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靠着乞讨和捡拾别人丢弃的食物勉强活命。”
她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感同身受的怜悯:“我见他伶仃孤苦,无依无靠,不忍心看他继续流落街头,便想着先带他回来,看看能不能帮衬一下,给他一条活路。慕之,你看……”
她将决定权交给了陈慕之,眼神中带着恳求。
陈慕之听着马秀英的叙述,看着眼前这个名叫沐英的男孩,那瘦小却挺直的身躯、那混合着戒备与求生欲望的倔强眼神。
他想起了自己初来元末时的狼狈与无助,那种举目无亲、饥寒交迫的绝望感,至今记忆犹新。一股强烈的同情与怜爱油然而生。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与沐英保持平视,卸下所有“副元帅”的威严,语气温和得如同邻家兄长:“你叫沐英?”
小男孩点了点头,嘴唇抿得紧紧的,声音虽小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嗯。”
“多大了?”
“八岁。”
“家里……还有别的亲戚可以投靠吗?”
沐英摇了摇头,眼圈微微发红,却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那副强装坚强的模样,更让人心疼。
陈慕之心中一阵揪紧。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这样的孤儿不知凡几,能挣扎着活到现在,已是上天垂怜,其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运气。
他看着沐英那尚显稚嫩却已初现棱角的脸庞,那双清澈眼眸中闪烁的不屈光芒,突然,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划过脑海——沐英!
我的老天爷!
这不会是历史上那个追隨朱元璋南征北战,平定云南,最终受封黔宁王,世镇西南,大名鼎鼎的沐英吧?!
秀秀这随手一捡,就把未来的顶级名将、大明柱石给捡回来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与一种见证历史节点般的激动,尽量用平静甚至带着点随意的语气对马秀英说:“既是孤儿,流落街头终究不是办法,迟早要毁在这世道里。若他自个儿愿意,不怕跟着我奔波辛苦,便留在我身边吧。”
“我虽军务繁忙,未必能时时照料,但教他识文断字、明些事理、强身健体,总还是可以的,至少……能让他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下去,将来或许还能有份前程。”
马秀英闻言,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欣喜之色:“那真是再好不过!沐英,快谢谢陈副元帅!”
她轻轻推了推小男孩。
小沐英虽然对“副元帅”这个称谓依旧懵懂,但能清晰地感受到陈慕之话语中的真诚与善意,那不是施舍,而是一种平等的邀请。
他学着戏文里看来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抱拳躬身,声音虽稚嫩却带着力道:“沐英谢谢…谢谢副元帅收留之恩!”
陈慕之扶起他,看着他小大人似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不用这么多礼数。看你这样子,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吧?先跟你秀英姐姐进屋去,让她找点热乎东西给你吃,再换身干净衣裳,好好洗把脸。”
他指了指沐英那张小花猫似的脸。
看着马秀英牵着沐英的小手走进屋内,陈慕之心情复杂难言。
历史的巧合,有时真是妙不可言,带着一种荒诞的戏剧性。
他收留沐英,一方面是出于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怜悯与责任,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一丝“提前投资未来”、为这支队伍乃至这个时空留下更多希望的念头。
无论如何,好好教导、保护这个孩子,让他能在这个乱世活下去,并活出价值,总归不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功德无量。
安置好沐英,马秀英与陈慕之在院中石凳上坐下。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提亲被拒那层无形的薄纱,横亘在两人之间,虽未明言,却心照不宣,带着些许尴尬和无奈。
“慕之,秀秀给你添麻烦了!我会经常过来看小沐英的。”最终还是马秀英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只是来看小沐英吗?”陈慕之故意露出失望的表情。
马秀英脸上刹那通红,如同晚霞映雪,低声说道:“当然还有你…”
她顿了一下,声音轻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慕之,提亲的事……义父那边,我已经知道了。”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直视着陈慕之,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你不必为此感到为难,更不必因此与义父生出嫌隙,影响了正事。我……明白他身为统帅的顾虑,树大招风,古已有之。”
她的话语里,透着超越年龄的通透与理解,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陈慕之看着她两边为难的样子,心中一阵疼惜与感动。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放在石桌上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与一丝轻颤,郑重道:“秀秀,你放心。郭元帅虽暂未应允,或有其考量,但我陈慕之认定的人,认定的事,绝不会因一时挫折而轻易放弃。”
“我已想好,待我们南略滁州,打开局面,取得让所有人无话可说的阶段性胜利之后,我会备足诚意,再次郑重向元帅提亲。届时,形势比人强,想必一切又会不同。”
他目光坚定,给予她承诺和信心。
马秀英脸颊飞起两朵红云,低下头,声如蚊蚋,却清晰无比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用更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声音说:“你心中有我…便好。无论多久,我等你!”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怨天尤人,简单的话语,却蕴含着无比的信任与深情。
在这乱世之中,这份相知相守的情谊,显得格外珍贵。
陈慕之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要将彼此的力量融合在一起。
……
儿女情长暂且按下,战争的齿轮仍在冷酷地转动。
新成立的情报处,在柳莺儿和赵六的全力经营下,很快展现出了其不可或缺的价值,成为了郭家军延伸出去的敏锐触角。
这一日,柳莺儿带着一份加密情报,匆匆来到陈慕之的办公处。
“副元帅,定远方向有消息了,是条不大不小的鱼。”
柳莺儿虽已是统管一方的上百户,气度沉稳了不少,但在陈慕之面前,依旧保持着往日的恭敬,只是那眼神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仰慕与距离感的复杂情绪。
“据查,定远县东面的张家堡,盘踞着一支自称‘驴牌寨’的地方武装,寨主穆把头原是当地一霸,寨中约有三千人马,成分复杂,有流民,有溃兵,也有些地痞无赖。”
“据悉,他们如今缺衣少食,处境艰难,内部怨言颇多,有意投靠一方势力以求存续,之前也曾派人来濠州探过口风,但似乎仍在犹豫观望,未能下定决心,估计是待价而沽,或者内部意见不一。”
陈慕之接过情报,仔细看了一遍,眼中精光一闪:“三千人马……虽不算多,但若能兵不血刃地收编,亦是一股不小的助力,尤其是其中可能有些经历过战阵的老兵。”
“更重要的是,拿下驴牌寨,等于在定远地界提前钉下了一颗钉子,对我军后续经略定远、威慑周边、乃至向滁州推进都极为有利,能省去不少攻城拔寨的力气和伤亡。”
他立刻带着柳莺儿前往元帅府,向郭子兴汇报此事。
郭子兴此时正需新的功绩来巩固自身地位,闻听有此“便宜”可捡,顿时大感兴趣。
他迅速召集核心将领商议后,决定派出手下如今最能打也最需要军功来证明价值的将领——新任镇抚朱元璋,前去招抚这支人马。
此举,既有用人之明,也有借此进一步扶持朱元璋、平衡陈慕之影响力的考量。
陈慕之建议朱元璋可以适当、不经意地“炫耀”一下濠州军刚刚在钟离、五河获得的补给和连胜的士气,以加剧对方的焦虑感和投靠的紧迫感。
朱元璋领命,深知此事关系重大,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顺利收编这三千人,无疑是为自己增添一大砝码,更是大功一件。
他带着徐达等几十个亲信、郭子兴的亲笔书信、礼品和一些粮食,快马加鞭,直奔定远张家堡。
招抚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那寨主穆把头,虽处境艰难,却也不是易于之辈,对朱元璋半信半疑,既想找靠山,又怕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朱元璋也不着急,一方面展示濠州军的实力与诚意,另一方面,则让随行的赵六利用江湖关系,暗中接触寨中一些对穆把头不满、或觉得前途无望的头领和中下层头目,许以好处,进行分化瓦解,埋下钉子。
双方接触了几次,穆把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耍滑头,玩拖延战术,濠州运来的少量“救济粮”倒是照收不误,颇有点“糖衣吃掉,炮弹打回”的无赖架势,却总是不肯在归附的关键问题上给出明确答复,显然还在幻想能有更好的价码,或者指望濠州军能先帮他解决眼前的粮食危机。
一天,朱元璋设下酒宴,邀请穆把头及他手下几位主要头领到山寨外濠州军控制的营帐中“畅饮议事,共商未来”,同时,又安排另一批人带着不少酒肉进入山寨,名为“犒劳”留守的寨兵,实为观察动向,制造氛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看似热烈。
朱元璋见时机差不多,放下酒碗,目光炯炯地看向主位的穆把头,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穆首领以及众位头领,对我濠州收编之事,考虑得如何了?郭元帅还在濠州等着诸位的好消息呢。”
穆把头脸上肥肉抖了抖,打了个哈哈,试图继续施展拖字诀:“朱镇抚莫急,莫急嘛!此等大事,关乎全寨兄弟身家性命,总需……总需让大家伙再仔细讨论讨论,从长计议才行……”
朱元璋却不给他再糊弄的机会,直接打断,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穆首领,明人不说暗话。你自己的意思呢?是战是降,是去是留,总得有个准话。郭元帅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穆把头被将了一军,支吾道:“我…我能有啥绝对意见?当然是……是以大伙的共同意思为准了。”
朱元璋目光转向席间其他几个头领,挨个点名:“那你们几位的意思呢?是愿意跟着穆首领共进退,还是另有高见?”
几个头领互相看了看,眼神闪烁。
被赵六事先暗中联络、许下好处的那两个低头沉默不语,装作不胜酒力。另外几个则看着穆把头的脸色,犹豫着回答:“我们……我们自然是以穆首领的意思为准……”
“好!” 朱元璋抚掌一笑,笑容意味深长,“既然穆首领说自己没意见,你们几位又说以穆首领的意思为准。那事情就好办了。”
他脸色一正,提高声调:“徐达!”
“末将在!” 早已侍立一旁的徐达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穆首领和这几位头领看来已经达成一致,愿意随我们回濠州共商大计了。你派人‘护送’几位首领先行一步,回濠州面见元帅!务必确保诸位首领一路安全!”
朱元璋特意加重了“护送”二字。
“得令!” 徐达应声雷动,一挥手,十余名如狼似虎的精锐士卒立刻上前,两人服侍一个,几乎是半请半架地将面面相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穆把头等人从座位上“搀扶”起来。
“朱镇抚,你这是何意?!”“我们还没……” 穆把头等人这才慌了神,试图挣扎辩解。
“诸位首领不必客气,濠州已备好接风宴,元帅正翘首以盼呢!请吧!”
徐达根本不给他们多说的机会,示意士卒们不由分说地将这几人连推带攘地弄出了营帐,塞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几乘马车,马蹄嘚嘚,径直朝着濠州方向而去。
而被朱元璋成功收买的那两个头领,则被安排在最后一乘马车上。
车队行至半路僻静处,朱元璋安排的心腹依计行事,对这两人低语几句,便让他们趁夜色骑马快速返回山寨。
这两人回到山寨,立刻按照朱元璋事先嘱咐的“剧本”,对正在享受濠州“犒劳”、喝得晕晕乎乎的寨兵们宣布:“弟兄们!刘大哥和几位头领已经和濠州的朱镇抚谈妥了!咱们全寨接受濠州红巾军的收编!”
“刘大哥和头领们心急,已经先去濠州安排咱们的驻地和新饷银了!特意派我俩回来,带领大家伙一起前往濠州享福!从此以后,咱们就是有编制、有粮饷的正规军了,再也不用在这山沟里吃苦受穷啦!”
寨兵们本就对缺粮少饷的日子怨声载道,又刚刚被濠州的酒肉“腐蚀”了一番,此刻听到头领们都已经“迫不及待”地去享福了,哪里还有怀疑?
众人顿时群情“振奋”,纷纷高呼“穆首领英明!”“早该投靠濠州了!”“快去濠州!”,生怕去晚了好处就没了。
于是,在一种近乎欢天喜地的气氛中,驴牌寨的三千人马齐齐点火将原来的山寨焚毁,然后被“顺利”地带到了濠州城下。
到了濠州城一看,只见城高池深,旌旗招展,守军精神抖擞,城内人来人往,远比他们那个破山寨气派繁华得多。
这些寨兵更是深信不疑,纷纷高呼“濠州万岁”、“郭元帅仁义”、“朱镇抚信人”,衷心为自己即将成为“正规军”而欢欣鼓舞,觉得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而被“请”到濠州、实际上被软禁起来的穆把头,得知寨中兵马已被尽数“忽悠”过来,自己成了光杆司令,连山寨都烧成了白地,最后一点依仗也没了,终于彻底泄了气。
他眼见大势已去,军心已不可用,再硬扛下去恐怕小命不保,只得长叹一声,捏着鼻子,正式在归顺文书上按下了手印,接受了朱元璋的招抚。
朱元璋兵不血刃,仅凭一番虚实结合的操作,便成功将驴牌寨三千人马尽数收编,从中挑选出近两千精壮,打散后补充入自己的部队,实力顿时如同吹气球般膨胀起来。
郭子兴得此喜讯,大喜过望,对朱元璋的办事能力更是刮目相看,认为其不仅勇猛,更有谋略,是独当一面的大才,赏赐自然格外丰厚。
陈慕之在幕后得知整个过程,也不禁暗自点头。
朱元璋此人,确实有过人之处,有胆有识,能屈能伸,善于把握人心,更善于利用形势,将不利转化为有利。这种能力,在乱世中尤为可贵。
驴牌寨的顺利收编,仿佛开启了好运的连锁反应。
仅仅数日后,情报处再次送来一份重量级情报,这一次,连一向沉静的柳莺儿,语气中都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凝重。
“副元帅,大鱼!真正的大鱼!”
柳莺儿快步走进来,甚至忘了敲门,“定远县西北七十里处的横涧山周边,发现大股元军集结驻扎!”
“哦?详细说说!有多大?” 陈慕之精神一振,放下手中的笔。
“据多方查探、反复核对,驻扎在横涧山一带的元军,规模极为庞大,约有七万之众!”
柳莺儿语速加快,如同报账,“领头的是两个汉人将领,一个叫缪大亨,一个叫张知院。”
她稍微平复了一下气息,继续汇报关键信息:
“这两人及其麾下主力,原本是元廷为攻打濠州而临时征召、组建的民兵武装,归贾鲁节制。”
“贾鲁兵败身死后,元军主力溃散北撤,他们便趁机收拢了大量溃兵残卒,占据了横涧山险要之地,拥兵自重,既不遵照元廷指令撤回原防区,也不投靠任何一路义军,就在那里屯驻下来,靠劫掠周边州县、村镇为生,形同割据军阀。”
“七万人!缪大亨,张知院……”陈慕之迅速在脑中检索着有限的历史知识,对这两个名字确实没什么深刻印象,估计就是历史长河中昙花一现的配角。
他敏锐地抓住了柳莺儿话语中的关键点:“你是说,他们本质是民兵出身,并非元廷嫡系精锐?而且贾鲁死后,已成孤军?”
“正是!”柳莺儿肯定道,并补充了更重要的情报,“据我们安插进去的内线以及周边眼线多次传回的消息,这支部队人数虽众,但纪律涣散,士气极其低落,将领只知搜刮享乐,中层军官各有算盘,底层士兵怨声载道,逃亡事件时有发生。”
“而且,他们当初曾被贾鲁驱策,参与过围攻濠州的战斗,亲眼见过、也亲身挨过咱们‘濠州炮’和‘火药惊雷’的揍,对我军,尤其是对副元帅您弄出来的那些‘神兵利器’,心存极大的畏惧,可以说是闻风丧胆!”
“好!太好了!天赐良机!” 陈慕之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眼中闪烁着猎人发现顶级猎物时的炽热光芒。
“一支孤悬在外、士气低迷、内部不稳、且对我军心存巨大恐惧的七万人的部队!这简直是老天爷送来的厚礼,是咱们南下战略最好的垫脚石!”
“若能抓住战机,一举吃掉它,我军实力将瞬间暴增数倍!届时,南下滁州,乃至经略整个江淮地区,底气就足太多了!甚至能改变整个淮南的战略态势!”
他立刻带着这份足以改变局面的珍贵情报,与柳莺儿一同疾驰至元帅府。
郭子兴、叶兑、朱元璋、汤和等核心人物闻讯,初始皆是大惊——七万元军,听起来就是个庞然大物!但听完陈慕之对敌情细致入微的分析,尤其是对方士气、构成和恐惧心理的剖析后,继而转为大喜!
七万!若能战而胜之,甚至迫降,那缴获的军械粮草、收编的降卒,将是无法想象的财富和力量源泉!
足以让郭家军一跃成为江淮地区举足轻重的势力!
经过紧张而高效的紧急军议,众人一致认为,战机稍纵即逝,必须趁其立足未稳、士气低迷、内部矛盾尚未解决之际,发挥我军机动作战优势,迅速出击!利用其恐惧心理,以雷霆之势,打他个措手不及!
主攻任务,再次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刚刚成功收编驴牌寨、士气如虹的朱元璋身上。
朱元璋此刻麾下已有原本的部属、新募的同乡、以及刚从驴牌寨收编的精壮,兵力已近万人,士气高昂。
他仔细研究了柳莺儿提供的地形图和敌军布防情报后,定下了夜袭的策略。
他命令麾下头号猛将,如今已升为副千户的花云,率领一支两千人的精锐作为先锋,人衔枚,马裹蹄,携带了少量土制炸药,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向横涧山元军大营。
正如情报所述,横涧山的元军防备松懈,哨卡形同虚设。
缪大亨与张知院自以为拥兵数万,安全无虞,正在营中饮酒作乐。
他们以及他们的部队,早已被濠州之战吓破了胆,内心深处对那“天雷地火”充满了恐惧。
子夜时分,花云看准时机,一声令下,两千精锐如同下山的猛虎,直扑元军主营!
他们并不恋战,而是四处纵火,高声呐喊:“濠州天兵到此!降者不杀!”“慕之神雷来了!”
一时间,营中火光四起,杀声震天。
那些从睡梦中惊醒的元军,本就心虚胆怯,突遭袭击,又听到“濠州兵”、“陈慕之”、“神雷”这些让他们做噩梦的字眼,顿时魂飞魄散,营中大乱,造成规模宏大的营啸(或称炸营)!
许多士兵根本来不及抵抗,甚至没看清敌人是谁,就跟着溃逃的人流四散奔逃,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张知院从醉梦中惊醒,听得营外喊杀声、爆炸声震天动地,还以为濠州主力全军杀到,吓得魂不附体,连甲胄都顾不上穿,在亲兵护卫下,连夜弃军而逃,不知所踪。
缪大亨则是在睡眼惺忪中被花云擒获,最后向濠州郭家军投降。
主将一跑一降,剩下的元军群龙无首,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
待到天明,朱元璋率领主力大军赶到时,看到的是一地狼藉和数万跪地请降、瑟瑟发抖的俘虏。
此役,朱元璋以微小的代价,逼降横涧山元军七万人,缴获军械、粮草、马匹无数,打了一场极其漂亮的奇袭歼灭战!
消息传开,震动江淮!
朱元璋从降卒中精选出两万身体强健、略有行伍经验者,单独编成一军,亲自督导,日夜操练,很快便形成了一支强大的生力军。
其麾下总兵力,已一跃成为郭家军中最为雄厚的一支。
郭子兴闻报,欣喜若狂!如此大功,岂能不赏?他立刻下令,将朱元璋晋升为管军总管,在军队中的地位权势,仅在郭子兴本人与陈慕之这位副元帅之下,已然成为郭家军内举足轻重的第三号人物。
经此两役,郭家军实力暴涨,声威大震。
南下的道路,已然扫清了最初的、也是最大的一道障碍。定远地区,几乎传檄而定,周边小股元军和地主武装望风归附。
然而,军力的急剧膨胀,核心将领地位的迅速变迁,朱元璋的异军突起,其势之猛,已远超当初的陈慕之;而陈慕之,则因郭子兴的刻意制衡与疏远,加之其主管的后勤、情报等事务不像攻城略地那般立竿见影,其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被相对“边缘化”。
郭子兴心中那杆追求平衡的权力天平,在朱元璋不断添加的沉重砝码下,似乎正朝着一个新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微妙的方向加速倾斜。
陈慕之独自站在濠州城头,眺望着南方定远的方向,那里捷报频传,一片蒸蒸日上,他的眉头却微微锁起,感到一丝莫名的沉重与疏离。
沐英不知何时安静地来到了他身边,小手学着大人的样子,背在身后,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专注,望着远方。
“老师,” 沐英忽然开口,声音清脆,打破了沉默,“听说朱总管又打了好大的胜仗,收了好多好多兵,是不是特别厉害?”
孩童的话语里,带着天然的对强者的崇拜。
陈慕之收回远眺的目光,低头看着身边这个历史中的未来将星,如今还只是个需要他庇护的孩子,不由笑了笑,笑容有些复杂难言,他揉了揉沐英的头发:“是啊,他很厉害。非常厉害。乱世之中,本就是英雄辈出,各显神通的时代。”
“那老师呢?” 沐英仰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满是纯粹的依赖与毫无保留的崇拜,“我觉得老师才是最厉害的!没有老师造的大炮和火药,没有老师想办法借来粮食,濠州早就守不住了,也就没有后来的胜仗了!他们都忘了!” 童言无忌,却往往直指本质,道出了容易被辉煌战果所掩盖的基石作用。
陈慕之心中微暖,仿佛被一缕阳光照进心田,却又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与自嘲。守城之功,仁德之名,制度建设,情报网络……这些看似基础甚至有些“幕后”的工作,在这些实实在在、光芒万丈的开疆拓土、扩军增员的“硬实力”和显性功绩面前,其重要性似乎正逐渐被稀释,变得有些……抽象和遥远起来。人心慕强,古今皆然。
“走吧,沐英,” 陈慕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丝沉重呼出体外,他牵起小男孩的手,触感温热而真实,“太阳快下山了,城头风大。回去我教你认新的字,再给你讲讲……嗯,讲讲如何通过观察星辰,大致判断方位和时辰。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多学点东西,总没有坏处。”
他拉着沐英缓缓走下城头,夕阳的余晖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射在古老的城墙阶梯上,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