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人刚到码头不久。还要卸行李、寻车轿,一时半会儿的还到不了侯府,老太太便继续追问孙子回家的原因。
李敞脸上露出几分羞涩,道:“祖母、父亲与母亲希望敞儿能好好读书,今科高中,敞儿也是一心照祖母、父亲与母亲的吩咐做的。可前几天,敞儿忽然觉得身体不适,担心会象上回一样误了科考,只得战战兢兢地赶回家中。”
众人听了,均吃了一惊,连退到里间纱屏后的小姐们都被惊动了,二小姐宜君惊呼:“二哥,你病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春瑛在一旁挑挑眉,心中有些好笑。透过纱屏,她分明可以看到外头的二少爷行动说话与常人无异,顶多是比以前瘦了一圈,脸上略带点几分倦意而已。他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骑着驴回到侯府,自然会觉得累,如果这就叫生病的话,大可以将跟随他的两个仆从叫过来。人人都能发现,那两个“病”得更重!
安氏大概也猜到了,嘴角微微露出一丝讽刺,说出的话却非常亲切关怀:“怎会忽然病了呢?可是身边的人没侍候好?这样的大事,庄上的管事也不报上来,真是岂有此理!若是敞哥儿因误了医治而有个好歹,他担待得起吗?!”
她话音刚落,老太太也开口了:“说得没错!底下的人是怎么服侍的?!是偷懒不报,还是故意?!”安氏脸上僵了一僵,又再继续保持微笑等待李敞的回答。
李敞却出人意料地低下了头:“祖母别多心,是我自己夜里看书看得太晚了,一时不慎才着了凉。原本想着也没什么大碍,就不必惊动祖母了,若是叫祖母担心,岂不是我的罪过?只是后来我见病情迟迟没有好转,庄上又没有好大夫,生怕误了正事,才急着回来的,却叫祖母担心了。”
他这一副乖巧孝顺的模样,叫屋中知道他从前真面目的人大跌眼镜,暗地里想,难道这几年清静日子,真的让他改过了?春瑛等人持怀疑态度,安氏更是不以为然,皮笑肉不笑地道:“敞儿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老太太、侯爷和我都是极关心你的,说什么惊动不惊动呢?有事就该告诉我们才是!你的身子要紧——如今可是大好了?我瞧着你气色还不错。”
李敞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的尴尬。反而一脸孺慕地望着老太太道:“孙儿进城时,还觉得有些头晕、盗汗,身子虚软,几乎要栽到地上,可是回到家,一见祖母,就什么不适都没有了,满心都是欢喜,如今孙儿精神好着呢!”
春瑛听了,只觉得胃中翻滚,一旁的东儿脸色怪异,连一向镇定的霍漪都低下了头,拿帕子轻拭额角。荆氏则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意,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然后状若感动地眼含泪光,用手帕捂住口鼻。
可老太太却感动了,这个孙儿一向是她所宠爱的,又懂得讨自己的欢心,虽然前些年他犯了糊涂,做了几件让她大失所望的事,但他对疼爱自己的老祖母。还是很亲近的,不是吗?只要孩子能学好,就不枉她这么多年来对他的疼宠了。
她忍住泪意,抬手将孙子招到面前,细细端详他瘦了一圈的脸庞,幽幽叹了一声:“我的敞儿吃苦了。”李敞立时跪在她面前笑道:“敞儿不苦,敞儿如今懂事了,再不会惹祖母生气!”“好,好……”老太太轻轻拍着他的手,转向安氏,“敞哥儿的屋子可收拾好了?侍候的人可安排妥当?你经心些,别让这孩子为小事费神,他今年可是要参加大比的!此事关系到我们侯府的脸面,不得有失!”
安氏心中虽然不快,但还是按捺下去,微笑道:“敞哥儿回来得早,屋子虽收拾好了,侍候的人却只挑了几个,媳妇儿还没来得及一个一个细看呢,也不知道中不中用,不如媳妇儿从院里先调几个过去使唤着,等那边挑好了人,再送过去?”
李敞笑道:“母亲不必费心了,不过是几个使唤人手,能做活就行。再说,母亲亲自挑的人,自然个个都是好的,怎会不中用?”
安氏眉角一跳:“若是从前倒还罢了,如今你科考要紧。若是服侍的人不够用心,就会误了大事,怎能随意?我身边的丫头,虽然笨笨的,却还知道怎么服侍,也不是不懂规矩带坏了少爷们的人,因此让她们来服侍你,我反而放心些。”
老太太一听,便不由得想起了眼前这个孙子,从前是个风流种,年纪轻轻就收了好几个屋里人,也没见有生养,反而耽误了读书,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被赶到庄里去修身养性,当即便道:“这话说得是!服侍敞儿的人,须得好好挑一挑,不说如今他要备考,须得养精蓄锐,光说他快要成亲的人,身边的人不懂规矩,新人进了门,也会笑话!”又吩咐丫头:“玛瑙带几个人。和太太派过来的丫头一起,过去侍候二少爷几日,等映月堂的人都配齐了,好生教会她们规矩,再回来。衣食住行都要经心些,若二少爷有什么不适,立时就要来报!听清楚了?!”
玛瑙忙应了,随即侍立在李敞身后。李敞顿了顿,展开笑脸对老太太道:“谢祖母恩典,其实……只要把从前侍候孙儿的人调回来就行了,劳动祖母身边的姐姐们。孙儿实在心中不安……”
安氏柔声道:“敞哥儿这是什么话?你从前的人那般不中用,怎么让他们回来?况且当中的南棋已给了你霍家表妹,她家里又给她说了亲,不好再回来服侍你,剩下的,便是织画了,她倒还老实,不象其他几个,通没守住。老太太既有安排,你只管接受就是。今科定是要蟾宫折桂的了,到时候大小登科,家里自然会给你安排好的,你愁什么?”
李敞还想再说话,安氏又开口了:“老太太,敞哥儿看着累了,他身子又不适,还是早早让他回屋歇息去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谈不迟。瞧孩子这个模样,真叫人心疼。”
老太太这才想起:“瞧我这个记性,居然忘了!”她摸摸孙儿的脸:“好孩子,去吧,好好梳洗了,吃过饭,便睡一觉。回头我叫人去找平日给我看病的罗太医,他医术好,最是稳妥不过,让他来给你看诊,有什么病,得早些治好了,才让人放心!”
李敞干笑几声,心中暗叫不妙,生病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那罗太医脾气耿直,不会作假,叫他揭穿了,面子可不好看。
安氏却想。老太太这是在疑她吧?因怕她会在大夫身上做手脚,叫李敞又因病误了科考,才会特地叫罗太医来,那人可是谁的账都不买的,这可棘手了。想想原先的安排,因李敞回来得早,她还未调教好原本计划派过去的丫头,既然老太太已派出了贴身大丫头,自己就先缓一缓吧,免得老太太又起疑心,只是需得防范老太太的人被老2收买了去,与他一个鼻孔出气。
这么想着,安氏便吩咐身边的石榴和玛瑙一起服侍李敞回院,又连声吩咐外院去请罗太医,厨房准备清淡有益的饭食,针线房立刻赶制新衣,连外头大书房的人,也得了将笔墨纸砚与各种经史文本准备好送到映月堂去的命令。老太太在一旁听着儿媳发号施令,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里间的小姐们重新回到堂中,宜君迫不及待地跑到祖母跟前卖好,又夸哥哥长进了,今科必定高中,其间免不了奉承了祖母几把,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倒是荆氏小心探问了几句,提到范小姐是否真的留在府中住着,饮食上有没有什么讲究,针线上人要给家中姐妹们裁新衣,是否需要给范小姐预备。
老太太忙连声吩咐了好些话,着重强调这范家与寻常官家不同,又是亲戚,需得用心招待。看得安氏在下面心酸不已,见宜君兴奋地对老太太和荆氏提到范小姐的喜好,居然事事清楚,平日也不见她对自己如此用心,更是心中暗怒。惜君坐在边上,察觉到她身上的冷意,竟然微微发起了抖。
霍漪淡定地等丫头们上来倒茶,又拿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才回头低声吩咐道:“春瑛,你回院去,跟菊儿说,把我架上的那座金鱼戏藻的珊瑚砚屏用锦盒装了,写个帖子,等吃过晚饭,你便将东西送到晚香馆去,对范小姐说,那是我的见面礼。到时候见了范家人,需得客气些。”
春瑛心中一动,屈身应了,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沿着走廊往小院走,心中却在暗忖,表小姐这么早就决定给范小姐送礼,究竟是打了什么主意?
照着表小姐的吩咐准备好,春瑛见无事,便返回老太太的院子回话,还未进门,便已听到堂中笑声不断,好不热闹,走得近了,见院中站了好几个陌生的丫环婆子,其中有个眉眼颇为清秀,一看就知道是机灵人的,还特地回头打量了她几眼。
春瑛猜想,定是那位范熙如小姐到了,这些人想必是她带来的,于是忙走进屋中,悄悄回到霍漪身边,低头回话:“东西已备好了。”霍漪微一点头,继续笑着听对面的人说话。
春瑛这才有空打量那位范小姐。只见她穿着杏色的绣花上袄,粉橘色的缠枝莲花纹缎裙,盘着姑娘家的双鬟,发间只插了几朵与裙子一般颜色的绢花,垂下三两串水晶珠子,整个人就象是一颗水嫩嫩的桔子,圆脸蛋,大眼睛,抿唇一笑,微微露着一丝贝齿,便带了无限的天真甜美。双眼极灵动地一转,便凑到老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捂着嘴一笑,眉眼都弯成了新月般。
老太太乐得见牙不见眼,笑道:“你这丫头,从小儿便是这般会哄人!怎的大了还这样不长进?”
宜君拍手道:“祖母说得好!可不就是不长进么?”她指着范熙如说:“熙如姐姐,这可是老太太说的话,你再不能欺负我!”
那范熙如一扁嘴:“你才欺负我呢!”又一边拉着荆氏,一边拉着安氏,问后者:“太太,你给我评评理,我只是说了实话,老太太跟上回见面时相比,真的一点没变!宜君妹妹却说我不对,哪有这样的呀?!”
荆氏笑道:“她说得不对,我替你说她。”
安氏却早已僵住了。这是什么意思?范家的女儿几时跟她这样亲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