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起，扶苏宫已经传了晚膳。允冲从正殿出来，只觉得意兴阑珊，顺着石阶闲闲散散地下来，目光却忽然顺着那条斜斜的小径直钻入假山后，放眼望去，幽幽静静的，恍若通向隔世之地去了。
这假山后便是西殿，是昭儿姑娘的住处。上回他在西殿的种种，每次想起来都好没意思。是愠怒，还是懊恼，或者更多的是不甘心。
他原本是要径直出去的，谁想双腿鬼使神差一般沿着这条曲径行至西殿。廊子上并无宫娥及黄门垂侍。
殿门虚掩，他原本要叩门，可神思一漾，唇角冷冷淡淡地衔起一抹笑。那门扇只轻轻一推便开，发出微弱绵长的幽鸣。
可里面竟无人，他四下环顾，只觉冷清，信步行至内殿，一眼望见卧榻上好些打成的花络子，却被一只猫滚成一团，绕的头上颈上都是。他原见过这只猫，前些日子忽然混进宫来，再不走了，各处寝宫混吃混喝。因长得好看，倒也能博得宫里人的欢心。
他走过去坐下，将那猫抱在怀里，将它头上的络子都扯了下来，一时也不知是自语，也不知是冲猫说话：“这若是别人给她的还好，若是她辛辛苦苦做的，被你糟蹋成这般，她该难受了。”
那猫自然听不懂人语，只在他怀里一挺身，便又窜上了床榻，卧在枕上。允冲见它慵懒自得，不由道：“我说怎么这两日未见你，到此处享福来了，你倒真真是个有福的，比我还强。”
那猫看似越发得了意，懒懒地抻着身子打哈欠，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他静静地看着，不知为何就有些意兴阑珊，恍若忽然腾起一腔的凄凉寂寥却无处诉，只在这里对着一只猫混说。
他将卧榻上被搅乱的络子尽数收起，搭在一旁的架子上。再回头看时，却见那猫竟生生将一只银锁从枕下拽了出来。
允冲夺在手里，只见那银锁做工精致，沉甸甸的颇有气势，不像小家小户的女子能有的东西。心下料定必是在翠茗阁时，哪一个恩客赏给她的。
她又不是个孩子，送什么珠宝首饰倒罢了，竟送这个，倒也稀奇。他想来不禁好笑，便抱起那只猫，将这锁子圈在它的颈上：“这个你戴着倒更好。”说着手指一弹，锁上的铃儿便应着脆响。
见它不断用爪子去拨弄，允冲越发怜爱，遂从腰间的虎头佩囊中取出好些松子儿来拨给它吃。
这猫儿此刻才愿与他亲昵，拱着脑袋在他手里舔着松子儿，吃得高兴，连身子也蹭起来。
允冲摸摸它的脑袋：“果然是个畜生。”
谁想门边冷不丁响起一句：“我如今可称得上是神算了。”
允冲着实惊了一跳，倏地转过脸，只见元妃已经慢悠悠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了，话虽犀利，脸上却带笑，“今日你算是扑空了，也不必再等，昭儿被申夫人叫去坐着，我见这么半晌不回来，索性打发人去吩咐她在那边用晚膳得了。”
“你如今走路怎么也跟猫似的，连一丝声响也听不见。”他说着，漫不经心地将猫重新放在卧榻上。
谁想这话问出，却不得回应。他扭脸看去，却见她倚在桌边，支颐笑看着他。
“唷！”允冲亦笑道，“别这么看着我，怪瘆人的。”
“你还知道害怕？”元妃冷笑道。
“我可经不起这么吓了。”他说道，忽又想起了什么，“你刚说什么神算。”
“你急急地走了，我却想起来还有一句话没跟你说，打发人追你去，谁想竟没了影子，你便是被天上的鹰叼了去，也没这么快的。我就说，一准儿的，在昭儿屋里呢。这不是被我说着了？”
允冲未接这话，只是问：“你想起什么话没说。”
“什么话，此刻倒忘了。”
他见她面色淡然，眼中的不悦已经再明显不过。于是走上前来，伸手托起她的脸，打量着道：“你心里怎么又不受用了，再生气，这脸可不好看了。”
元妃听此言，心里一发拱起火儿，“嫌不好看，不看也罢了。横竖有的是花容月貌叫你看！”说着别开脸，猛地推开他的手。
允冲倒不恼，复又伸手握住她尖尖的下颌，慵懒地笑着，“什么混账话，你就是花容月貌，我哪里去看别人的脸了。”
她冷笑一声，直视着他，“我不跟你耍贫嘴，我只问你，是不是怕了？”
“我怕？我怕什么，”允冲笑道，“我若是怕，这事就不会起头儿。”
“我看你就是怕了，再不然就是厌了，你自己心里明白着呢，只是哄我，你也知道不该是这样。”她说着，那眼泪便涌了出来，允冲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继续道：“你偏又做出个好样子来，整日像是忧挂着我的身子，还为我找方子，你倒真成了世人眼中的大孝子了！”
“我能怎么样？”允冲道，“这还不是为了咱们能长久，这是什么地方，敢错漏一星半点儿。”
这话叫她从心底生生窜出一股绝望来，半晌叹道：“也不知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进这牢坑！”
“这日子，谁不是熬煎，”允冲附了身子，凑近她耳边低声道，“等我熬出了头，咱们便是天下最有福的了。”
元妃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眸中如同笃信，如同疑心，交替不明。
“你不信？”允冲道，“凭你信不信，你只管安心等着便是，这就是一盘赌棋，为了你，赔上命去我也认了。”
“呸！”元妃啐道，“谁要你起誓！”
“只管生气，我起个毒誓你便不忍心了？”允冲笑问，见她不答，伸手拽起她揽在怀里，在她的耳边吐热气，“好了，这不是都好好的，偏你整日里胡思乱想，难免心生猜忌。”
这话像是正说中元妃的心事，忽然就不再言语。允冲见她这样，愈发心生爱怜，搂着她脸颊上颈上只管腻糊。
元妃深知他的性子，此刻虽也迷乱已极，可见他这情状，硬是推开了他，笑道：“我算是信你了，咱们太子殿下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方才也不知是谁一板一眼地警醒我。”
允冲原本兴起，此刻却像是被浇了盆冷水般。他也不强求，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这才敛了笑，低声道：“怎么就自乱了方寸？”
允冲却依旧凑身上前：“我此刻偏就要，谁叫你好好的过来扰我。挑起人的火来，这会子又不给了。”
“我就是愿意，也不可在这里。”她顿了顿，边推他边娇嗔，“先去等着吧。”
他乜斜着眼瞧她，却不说话。
“我是不怕的，这还不是为你着想。”她说。
他复又笑起来，终于放过她，转身出去。
她却在身后补了一句，“我只说让你等着，可不见得我就当真会去。”
那边允冲的一只脚已经登在门槛上，听这话转身道：“你不来，也只凭我等死罢了。”说完便抬脚出去了。
元妃望着门槛边漾起的微尘，不觉吃吃笑起来……
且说昭儿在长信宫用晚膳，申夫人自然喜不自禁，比平日里更添了几样菜色糕点。昭儿却不大吃得下，只强使自己动了几筷子，便闷闷地用碗盖拨弄着茶水，间或回着申夫人的问话。
申夫人何等的眼明心慧，自然看出她有心事。待要替她宽解，正找不着话端时，谁想宫娥来报说寿春宫的郑美人求见。
宫娥这话一出，申夫人还未开口，昭儿竟已经放下杯盏起身告辞，“既是有客来访，我这就先去了。”
“不碍的，再坐一坐何妨，再者也是你们娘娘应允的，叫你用毕晚膳再去，还怕她恼你不成？”
昭儿屈了屈膝道：“叨扰了这半日，也该去了。”
申夫人见她必是托词要去，也不再相留。执意亲自起身送她出了垂花门，又要黄门扛了方才的小轿来，亦被昭儿苦拦了回去。
“这路又不是多远，我本是要走一走的，夫人不必劳心了。”昭儿道。
申夫人这才作罢，在她临行时，又叫住了，执起她的手道：“好姑娘，我知道你心里苦，可这也没法子。我也无甚好说的，只几句讲与姑娘，姑娘回头细细斟酌。”
昭儿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话，便回过脸静静地等着。
申夫人道：“有些事，大将军也是迫于王命，能怎么样呢。倒是姑娘，勿要听信外人挑唆，与大将军生了嫌隙。”顿了顿又低声冷语道，“前些日子去扶苏宫里闹的那一位，还不是仗着身后的靠山，不然，谁凭她这样跋扈，连你们娘娘都要让她三分，何况你我。可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今日起，三殿下便只认姑娘这一个姐姐，将来三殿下出息了，姑娘自然尊贵。”
昭儿似隐隐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禁心中发寒，半晌说不出话来。
申夫人倒笑起来：“伯骁叫你一声姐姐，我便拿你当自家人了，说话也没防备。姑娘若是当我说的有理，这话便沉在肚子里，姑娘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若不然，也只当我没说。”话音落，拍了拍昭儿的肩，“去吧，别叫你们娘娘担心你。”
“诺。”昭儿恍惚间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她茫然地朝前走，每一步都像是要踩空，要踩进万丈深渊里去。
落日熔金，铺了大半苍穹的云霞，殷红似血，凄艳欲滴，被那轮落日扯拽着就要沉入天边去了。她不由站住了脚，默默地远望，双目明明酸涩，却成串地滚下泪来。拭去了，又涌出来，顺着她的脸颊滚落进衣领中，又沾在手上，顺着腕滑进袖子里……
却偏在这时窜出一行宫人笑闹追赶着拥到不远的高墙下，她望过去，只见是一只猫正高高地蹲在屋檐上，俯视着墙下的那些人。
她原要离去，却忽地听见宫人中有一个声音叫道：“唷！谁赏了它宝贝挂在脖子上呢！”
一旁亦有人应道：“是个锁！”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禁生疑，脚步不自禁地便朝那边行去。待走到那高墙下，才算是看清了。确是一枚银灿灿的锁子，正拴在那猫的脖子上，映着漫天血红的云霞，也似是就要晕出血来。
她瞬间如同被钉在地上，只见那猫起身在瓦檐上来来回回地走，项上的锁子亦在她的眼中来来回回碾压。
“那是我的。”她忽然直声说道，着实将那几个宫人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就看见昭儿惊惶的神情。
她恐他们不信，忙道：“果真是我的，这猫今日还在我的房间里吃东西。”她说着扯住一个黄门：“快帮我捉下来，那锁果真是我的，不能丢的。”
“这……”那黄门为难道，“这样高的墙，又没个登高的梯子，小人上不去啊！”
昭儿慌忙仰头望了一眼，又四周打量，却手足无措。忽听另一个黄门道：“这也不难，打它下来就是了。”说着就顺势从旁边的花圃中抄起手掌大的石块狠狠地朝屋檐上掷去，砸落好些碎瓦，那猫猛然受了惊吓，爪子打着滑便从檐上跳了下来，朝着角门蹿去。
众人都轰叫：“跑了跑了！”纷纷去追，昭儿却像是疯了一般拨开众人，顺着角门外的夹道直追出去。
她一路不知跑了多远，身后的人声已经听不见，只看得见远处那道白影跳过溪涧奔入乱石中，她忙踩着溪中的圆石横渡，也顾不着踩稳，一路踉跄跌碰地登了岸，衣裙鞋袜早湿了个通透，却不见了那猫的身影，眼前只有假山乱石堆叠，隐隐两三声鸟语夹杂在溪水声中。她慌忙踩上一方巨石四下环顾搜寻，正焦躁间，忽见那白影轻轻一闪，已经跃上了一处石峰。
她忙又去追，那猫却反身跳了下去。她这回比先前越发谨慎，也顾不上看路，只管步步紧追，眼见着就要扑住，谁想那猫却从她怀里擦着边逃出，转道顺着一条石子小径窜进一个山洞里。
那山洞幽深吓人，她却半刻不曾犹豫地追了进去……
目光愕然地相撞，映在她眼中的竟是暮色里两条裸、裎相对如玉般的。
元妃惊呼出声，却被允冲一把堵住，噎在喉间。
“别喊。”允冲沉声道，亦强压着粗重的喘息。
昭儿缓缓地朝后退着，脸色惨白，太子抬起脸盯着她，目光森冷恍若深居这洞中的一只狼。
“昭儿。”他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原本想稳住她。谁想却叫她猛然回过神来，转身逃命似的夺路奔逃了出去……
(看重楼暮霭最新更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