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清澈却又低沉的歌声，好似从天边传来，萦绕在耳畔，浸透到心里。
昭儿于睡梦中慢慢地醒来，是徐恒的声音。这支歌，她太熟悉了。记忆里，这是翠茗阁的姐妹们日日牵扯在心间的期盼，却又是她们最遥不可及的奢求。于是便终日被她们反反复复地吟唱，在深夜喧闹的笙歌里，或是黎明落寞的庭院窗格间。似乎是在弥补这几乎永不可实现的心愿。
只是她第一次听见这歌被一个男子唱出，那沉郁的凝重的声音，恍若更多出一份厚重的担当来。
天还未亮，马车依旧在前行，车轮被山石磕绊，时不时颠簸震晃。她伸手推开了车窗，两边皆是高山峭壁，怪石嶙峋。只觉星点清凉，竟然下雪了。细密的雪粒顺着风在山谷间盘旋飘落。此刻郦阳已是春日，可是山地竟下起雪来。怪不得，徐恒会想起这支歌，此情此景，与诗中景象何等相符。
他们不能走官道，离开郦阳之后，徐恒便遣走贺登，一路均选择这样荒僻险地，以防不测。昭儿却喜欢这样的路，她总是喜欢打开窗子深深吸一口气，山间的味道，那么清透，比琼州还要干净。
终于离开郦阳了，终于离开了。
这清透，这歌声，似乎瞬间便冲散了郦阳终年不散的大雾。
她打开了一扇车门，徐恒回过脸，展颜一笑：“你醒了？”
她点点头。慢慢地，唇角也掀起一抹笑意来。
徐恒一怔，对她说：“昭儿，你笑了。”
他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自离开郦阳，你就没有笑过。”他怀念着在郦阳时古灵精怪，爱笑的，捉弄他，喜欢对他提出种种无理要求的邢昭儿。他想要那样的昭儿回来。
“昭儿，”他叫她，说道，“我要先带着你回琼州祭扫，但是我们不可久留，祭拜过你父母，我就带你去干州待几日，干州的陈普将军与我较厚，可叫他给我们配些人马送我们离开梁国。”
离开梁国。
这一回，她将比母亲当年走得更远吗？
她当初也曾佩服过母亲的勇气，可是轮到自己，总有些忐忑。
徐恒驾着车，腾出一只手来握住昭儿的手，“我带你去呈国，我的远房兄长徐茂在呈国蘅泽驻守，你在那里等着我，我去寻住处，打听这边的动静，一切妥当，便去接你。你放心，出了梁国，就安全了。”
昭儿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展开徐恒的手掌写道：“通”
“通州？”徐恒问。
她点头，那是他的故地，父母大人都在那里。他能带着她回琼州祭扫，怎么能不回家去看看，即便不留，也是要告知一声的。
徐恒不知如何回答。那个家，早就没有他的位置了。父亲已经续弦郭氏，郭氏久不生养，好容易才生下个女孩儿。父亲便从江湖贩子手里买了一个男孩儿，充作自己的儿子。如今父亲又嫌毕竟不是自己亲生，于是续娶一房，这些要不是叔父去年来郦阳告诉他，他还不知道。现在一家子人怕也是其乐融融，他何必回去给老爷子添堵。
见昭儿依旧望着自己，徐恒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些，我父亲才不会希望我回去。你只要听我的就是了。”
昭儿不能说话，不便问，不便劝慰，一头雾水的，最后只是又点点头。
徐恒不忍心看见她如今只能点头摇头的样子。腾出手替她裹了裹身上的大斗篷，“山风凉，快进去吧，再睡会儿，等到了地方我叫你。”
她只得回身钻进了马车里。
徐恒继续赶车，却只觉得眼睛一酸，竟漫上眼泪来。他不禁皱起眉，伸手擦掉。
昭儿毫无睡意，一双眸子定定地从车窗望向苍穹。
如今，也有一个人，要带着我离开郦阳，带着我远走天涯。母亲，你若天上有知，请一定要保佑我们。
保佑我们……
……
琼州的桃花，对于昭儿来说并不陌生。可是独独这一年的桃花，她永远会牢牢记在心里。
往年至这个时节，桃花早就败了。昭儿算着日子，满怀遗憾，认为徐恒肯定看不到桃花坡如诗的盛景。就差了几天，若早一段时日，就能看见了。临近琼州的路上，昭儿一直都是这么遗憾的想着。她不明白此时的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介怀花期已过，去年陆靖勋带她来时，是秋时，同样没有桃花，她却不像现在这样介意。
然而，琼州，这片生养她的故土，一直都在等她。花败的时节，却将朵朵娇艳挂得满枝，静静地等候着他们。
春风徐徐，树枝一扬，飞红成阵，迷乱于眼前，星星点点轻粘在昭儿的额发上……
琼州不是郦阳，琼州是性情之地。昭儿在手掌中告诉徐恒。
徐恒望着桃花里的昭儿，亦喜亦伤。
桃花坡的西面，一双昔年的有**被花树隔成两座孤坟。覆盖着坟冢的草地上，铺着细细一层花瓣。
昭儿在母亲的坟前，只做了一件事。她缓缓地，将右手腕的一只碧玉镯子取了下来。轻轻埋在那方石碑底下。
这原本是一对，另一支，去年秋时，母亲重新入殓时，已经随她葬在这土地深处。
母亲，这是他送给你的。那个你一生都在挂念的人。他原本定是想要亲自为你戴上，可那时，你已经离开郦阳。
我把这镯子还给你了，这原本就不属于我。
祭扫后，徐恒让昭儿回旧时的家中看看。她没有答应。琼州这片清净地，如今却最是多事之地。若再停留，万一生出事端，恐带累了徐恒。
两人只在琼州停留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匆匆离开。
出了琼州，一路向干州疾驰而去。
昭儿许是累了，在路上吃过晚饭便沉沉睡去。她近几日时常感到疲倦，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之前，总是陪着他一起驾车的。
徐恒独自赶车，依旧是山路，到底没有了北地一带的寒冷。只是后半夜竟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山风轻轻袭来，略感清寒。
徐恒这一路都在想事，可是细细回忆起来，却又似什么也没想。每每马车被山石磕绊，他便回身从车门缝中看看昭儿，生怕吵醒了她。
自从离开郦阳，他就没在晚上睡过觉。昭儿曾好几次要替代他，可是他不许，总担心昭儿不识路，跑错了方向，或是将车赶到兵马关口上去。于是夜间加紧赶路，白日里寻个隐秘的地方睡觉。昭儿很安静，从来不吵他，也不会心急抱怨。有一回太累了，他足足睡了三个时辰，猛然醒来，竟见昭儿默默坐在他身边。他问她为何不叫醒他，她也只是摇头。
丝丝清凉的雨水落在脸上，叫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琼州的桃花坡，以及两座默默相对的坟冢。那纷纷落落的桃花，真的很美，是人间仙境么？
将来，等风头过了，他一定要带她回来。他在心里对自己发誓。
深山里漆黑的夜色，似乎正在被雨水层层洗去，一片清澈的深蓝，枝桠间依稀可闻鸟语。就连马蹄声，都能在山间石路上踏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再过一阵子，寻个客栈吃饭，又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恒……徐……恒……”几声沙哑的，费力的，模糊不清的轻唤，从身后传来。
徐恒握着缰绳的手一顿，倏地回过头，只见昭儿正扶着车门，望着自己，费力地发出声音，“徐……恒。”尽管，尽管那声音如此残缺破损，可她终于能说话了。这简单的两个字，可以抹去多少他的愧疚，抹去多少心里的刺痛。毕竟，曾经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他都不能去救她。
徐恒半晌怔怔地不说话，许久才问道：“你能说话了？”他问出这一句，自己先朗朗地笑起来，跳下马车，将她抱了下来，他抱着她不停地兜圈圈，她环着他的颈项，展颜而笑，像是盛开在山谷的花儿，不，是琼州的花儿，那种最美的花儿。她的裙摆映着清凉的山风呼啦啦地响，像是曾经在疆场上，他的营帐前，映着晨风的狼牙旗。
“昭儿，昭儿，”他放下她，紧紧地搂她在怀里，在她耳边吟哦，“将来，我一定会带你回琼州。”
这短短的一句，却叫昭儿不禁一抖，好熟悉的话，曾经在母亲徐徐地讲述中，她听到过。这是父亲对母亲最诚挚的誓言。然而，他们那不可挽回的结局注定了所有关于琼州的誓言，关于光明的许愿，最终都无可救药地沦落成劫难的谶语。
她从徐恒地怀中抬起脸来，双手抚上他的脸颊，她初愈的喉舌说不出那么多的话，只是深深地望着他，但愿，无论怎么样，都不要伤害到你。我不想看见，第二个人，沦落成我父亲那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