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4-EP2：梅花国王（4）
【科学以极其枯燥的过程得出惊人的结果；哲学以惊人的过程得出枯燥的结果；文学以惊人的过程得出惊人的结果；经济学以枯燥的过程得出枯燥的结果。】——凯莉·韦弗，2010年。
……
“在下听闻，供奉院翁的先祖是京都人氏。”笑容满面的长间晋三放下手中的茶杯，态度恭敬地与面前正襟危坐、穿着灰色传统服饰的花白胡子老者谈论起了各自的家世，“依个人愚见，这供奉院乃是源自玉凤院。确有此事吗？”
“正是，正是啊。先祖为避朝堂之祸，遁入妙心寺隐居避世，直到江户幕府初期方举家辗转迁往江户。”与坐在侧面旁观着两人交谈的天西贤治恶意的猜想不同，长间晋三稍显冒犯的疑问不仅没有激怒眼前的老人，反而勾起了对方回忆往昔的兴趣。只见被长间晋三尊称为供奉院翁的老者高兴地捋着垂及胸前的白胡子，用沙哑的口音讲起了那些由他的父祖向他讲述、而他也必将讲述给子孙的往事。“长间先生既然谈到了京都，想必祖上与京都也有些渊源了。”
“不愧是供奉院翁。在下的先人呢，是伊贺国人氏，准确地说是千叶氏担任伊贺守时留在当地的血脉。”老者慷慨的话无意中给了同样为先人的经历而自豪的当代武士将一切娓娓道来的机会，虽然这在近在咫尺的天西贤治听来不过是另一种自吹自擂罢了。“战国年间，先人追随织田信长公，历经讨伐上杉氏、平定忍者之乱等大小战役，终得复苗字，后又以椎名氏之名侍奉幕府。明历二年，先祖曾奉幕府之命抵京、重修玉凤院……”
“原来如此，你我祖上在四百年前说不定还是至交啊。”
“幸得历代先帝和佛祖保佑，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像我们的先人一样为了守护日本而尽心尽力地考虑未来的计划，这一切一定是天意……”
所以，自己到底是为了做什么才来到这里拜访供奉院集团的会长供奉院龙树的？就为了像个毕恭毕敬的晚辈一样保持沉默地坐在一旁听一个糟老头子和另一个虽然表面上还是中年人但内里也是个糟老头子的家伙互相吹捧、炫耀家世？不断地翻着白眼的天西贤治对两人讨论的话题一点都不感兴趣，他更希望长间晋三和供奉院龙树赶快把话题转移到商业合作上，然而已经东拉西扯地聊了快一个小时的两人还没有言归正传的半点迹象。看在芳朗皇帝陛下的面子上——不，看在已故的日本历代先帝的面子上——但凡还有其他选择，天西贤治就不会考虑与供奉院集团合作，更不可能让长间晋三以这么投其所好的方式夺取谈判的主导权。
这本来只是确保麦克尼尔麾下的特别机动部队和听从长间晋三指示的日曜会共同合法活动的平台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能如预期一样开张并开展各类业务的一环而已。长间晋三拿不出成立这家企业所需的启动资金，为计划的下一阶段而四处出击、迫使天西机械公司的全体员工没日没夜地操劳的天西贤治也拿不出多余的资金，更致命的是本就面临经费短缺（如果不是GHQ整体财政存在被人隐瞒已久的惊人亏空的话）的麦克尼尔同样爱莫能助。虽然擅长在金融黑市上巧取豪夺的罗根·谢菲尔德等人能够设法为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提供大部分资金，但麦克尼尔还不想让企业刚成立就饱受巨额资金来源不明等一系列容易干预计划的指控影响。
“总之，必须有一个名义上为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提供大部分启动资金的合法机构。”因社会课重组和新建专门对驻日美军子女开放的少年军校而分身乏术的麦克尼尔理所应当地把此事托付给了天西贤治，“长间元帅的武装必须被视为日本人自己的武装组织，所以这家企业也一样。适合为它注资的美国企业有很多，但那样一来，企业的性质在日本人眼中就会发生变化。”
“【失落的圣诞】之后，日本的绝大部分企业都在走下坡路，全球综合实力前500名的企业里已经找不到几个日本企业了。”天西贤治有些头疼地说，连天西机械公司也在为资金链随时可能断裂而犯愁——要不是他很有先见之明地把天西机械公司的主要业务调整到协助防疫工作上，只怕它早就倒闭了。“那些能够存活至今而且实力受损不严重的企业，没有哪怕一个能和违法犯罪的生意撇清关系。”
“你是在担心让这样的企业为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提供资金会影响到它的形象吗？不，不少GHQ高层和UN维和部队指挥官也涉嫌走私和贩毒……只是，我现在确实没有精力去对付他们。”愁眉不展的麦克尼尔无奈地对披着黑皮衣的社长摆了摆手，说自己也仅能勉强控制社会课的纪律，“我来到这里快一年了，也做了不少民间舆论调查，但要么是所有人都已经麻木了、要么他们从源头上不信任我们而且拒绝和任何看上去受我们指派的人说实话，反正日本的民意对GHQ而言其实属于未知领域。您和长间元帅对日本的了解远远胜过我们，我想你们一定能找到从两个层面上——合法和非法——都受到日本人欢迎的合作伙伴来为我们这家企业的声誉提供担保。”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留给天西贤治的选择已经不多了。尽管日本企业的发展势头在2029年以前就因为钢皮病疫情逐步发展而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如果GHQ全面接管日本带来的变化仅限于对日本实施全面封锁，那么日本企业的处境或许也不至于一落千丈，因为这一禁令同样给以日本为主要市场甚至是倾销市场的外国企业带来了沉重打击。然而，在疫区涌现出成群结队的变异生物、不战自退的UN维和部队决定固守主要城市之后，随着大片国土沦为无人区或名义上的无人区（这是GHQ对脱离其管控地区的最简单定义），日本的各行各业几乎也不复存在：除少量成功地在各大城市取得立足之地、将自身业务与防疫工作牢固地绑定的企业之外，绝大部分的日本企业都已经成为了历史。
再悠久的企业历史也无力阻止这一天的到来。
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一些企业的灾难对于另一些企业而言或许正是机遇。【失落的圣诞】之前，供奉院龙树一手创建的供奉院集团（Kuhouin Group）只是能够跻身于日本第一梯队但距离【日本第一】还相当遥远的一家大型综合企业。在过去的5年里，经常能够前往美国与合作伙伴会晤的供奉院龙树成功地逆流而行、把供奉院集团变成了日本综合实力前三名的企业，这一切都离不开这家企业的掌舵老翁在天启病毒席卷全球的乱世中为自家的公司找到的最有价值的新业务——军火走私。
到2035年初，紧随明华集团之后的供奉院集团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亚洲第二大军火商。如果将明华集团坚称只出售民用产品、拒不承认买卖武器这一官方声明考虑在内，供奉院集团大可以自称亚洲第一军火商：明华集团的客户们奇迹般地总能将民用产品改造成武器装备就要另当别论了。
然而，天西贤治却一点都不喜欢这家对于一部分日本人而言称得上日本骄傲的企业。抛开供奉院龙树经常躲在美国这一点不谈，供奉院集团对于维持日本目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经济所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其主要业务也位于日本境外而非境内。若供奉院集团名副其实，就该让东京大街小巷的商店货架上摆满日本人自己生产的商品而不是UN运来后经GHQ高层几番倒卖的救济物资，更何况它引以为傲的军火生意在天西贤治眼中也更像是由美国人施舍而来的。遗憾的是，从经济实力和业务范围等多方面考虑，似乎没有哪一家企业比供奉院集团更适合成为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的资助者了。
“贤治，供奉院集团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听一些流言说，他们其实秘密资助复国抵抗运动……虽然到现在也没什么起色。”天西机械公司的社长没法绕开即将成为社长的长间晋三，后者则坚持认为供奉院集团是相当合适的合作伙伴，“GHQ和服从GHQ的同胞会更看重我们在维持现状方面的作用，而那些决心抵抗到底的人也不会把所有火力倾泻给我们。就选他们吧。”
“长间叔父大人，我和您一样迫切地想要看到日本的重生，但是……建立什么复国抵抗运动去和GHQ交战是个完全错误的选择。”天西贤治连忙告诫长间晋三，由于日本的各方面产业已全面崩溃、上亿人口的生存完全依赖外部输入物资，即便事后UN和美利坚合众国不会实施报复，仅仅考虑让GHQ早些退场也无济于事。“不先收复日本，那日本人就只是住在这些城市里的牲畜。”
“你也终于看到这些集中几乎全部人口的城市是多么可怕了。它什么都没法生产，全靠其他地区的供养才能生存。自维新以来的历代先帝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人虚弱得甚至无法用自己的双脚来行走的日本吗？”长间晋三念念有词地说，他希望埃瑟林来到日本后能尽快和自己一起改变现状、让日本人摆脱被GHQ圈养的牲畜地位，“天西，你不要担心，我……姑且也是有大局观的人，不会现在就因为一时冲动而铸成大错的。也许你说得对，我们得等到夺回了日本、恢复了各产业原有的面貌之后，再去夺回主权，这样方能告慰历代先帝在天之灵。”
就官方调查结果而言，茎道修一郎死于从东京天空树观景台不慎坠落，此后GHQ和源质基因公司日本分公司爆发的冲突则源自包藏祸心的茎道修一郎一手拟定的接管GHQ计划。话虽如此，真正该为茎道修一郎之死负责的始作俑者当天所说的那番话却成为了GHQ内外部分知情者经常挂在嘴边的时髦用语，就连长间晋三也或多或少地受其影响。为此感到有些好笑的天西贤治于是欣然同意了长间晋三的建议，只要供奉院龙树没有在谈判期间公然拉拢两人加入复国抵抗运动，那么就算谈判破裂了，事态也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天西贤治万万没想到长间晋三和供奉院龙树的闲聊能持续超过一个小时。两人从日本的现状聊到【失落的圣诞】前、天启病毒降临地球之前，又追溯到了上世纪后期日本的黄金时代，紧接着又谈到了日本的战后重建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并由此延伸到了维新运动和幕府末期的种种乱象，现在终于轮到他们提起各自的出身了。再这样让两个老家伙不受打扰地聊下去，只怕他们会一直聊到古代神话。
“供奉院翁，我虽然来自大阪，但和长间叔父大人在拯救日本这方面的想法是相同的。”终于，天西贤治不得不在长间晋三开始念家谱之前打断了对方。仔细想来，今天这一幕或许也是他自讨苦吃，因为包括天西贤治在内的团队成员都赞同长间晋三大力宣传日曜会在茎道修一郎就任特殊病毒灾害对策局长后的一连串混乱中起到的不可忽视作用——如果再把GHQ和UN维和部队因UN调查团抵达东京而停止一切军事行动期间日曜会主动出击收复了东京都市圈以外的一部分定居点一事考虑在内，供奉院龙树看重长间晋三也在情理之中。“GHQ名义上在保护我们，或者说保护世界不受我们所害，但他们实际上所做的那些事是众所周知的。对抗天启病毒和钢皮病疫情，不能指望GHQ，收复日本这件事上就更不能指望GHQ了。我们需要一支属于日本人自己的军队，也只有您能帮助我们尽早实现这一心愿。”
“天西啊，你口口声声说要拯救日本，却又和GHQ走得那么近，刚才提到GHQ的时候态度也是这样委婉……直接说出GHQ在占领和奴役日本的事实，对你来说就这么困难吗？”
这下天西贤治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最担心的就是供奉院龙树打破双方之间本该拥有的默契、直白地表达了对GHQ的敌意。本以为对方和长间晋三的闲聊会消解不少紧张气氛的天西贤治明白自己又一次想错了，但现在还没到认输的时候。他不得不以求援的眼神看向长间晋三，后者目不斜视地为天西贤治辩护了几句、挡下了供奉院龙树几乎等同于逼迫天西贤治当场表态的诘问。
“自先帝驾崩之后，日本就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核心。每个人眼中都只剩下了得过且过的生活，忘记了人世间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因此，我不妨这样讲……所有安于现状地接受了GHQ接管日本的日本人，都是GHQ的帮凶，无一例外。”长间晋三这番直接把所有还生活在日本又没有拿起武器对抗GHQ的日本人视为叛徒的言论自然令在场的供奉院集团高层和那些有权得知核心机密的保镖不喜，就连先前一直笑呵呵地与长间晋三谈天说地的供奉院龙树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不悦，“在这所有的帮凶中，和我一样下定决心以古老的武士之道生活下去的人是责任最大的。我们没能鼓舞同胞的内心、没有给他们带来新的信念，终于让日本落到了今日的地步。”
“老夫也难辞其咎。”长间晋三这一席话说得供奉院龙树也有些汗颜——隔三差五跑去美国的供奉院集团会长到底用了多少时间谈生意，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而背后的真相足以令他口头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口号黯然失色。“你要证明给全日本的人看……日本人不是只能任由GHQ摆布的家畜。”
“GHQ有许多优势和借助这些优势制造的骗局，其中一个最大的骗局就是日本人只能在UN维和部队的保护下对抗天启病毒和钢皮病疫情。”长间晋三尽力不谈及任何容易使人联想到直接对抗GHQ的话题，他担心自己也会因老人的提议而心动，“日本人看到由我们日本人自己武装起来的队伍能战胜变异生物、夺回日本，那么GHQ的威胁和恐吓也就不值一提了。他们要撤军？好，让他们滚回自己的国家吧，我们不在乎。重要的是尽快树立一个能让大家恢复信心的榜样。”
见供奉院龙树还半信半疑，长间晋三贴心地解释说，虽然GHQ一直努力阻止日本人拥有规模太大的武装组织，即将成立的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却是个例外，因为GHQ上下关注着此事的内部人士都知道这家企业里最显眼的作战部队正是麦克尼尔一手建立的特别机动部队——既然长期以来龟缩在驻军基地内的许多UN维和部队官兵对日常军事防疫任务缺乏兴趣、只愿躲在高墙之后以尽可能远离天启病毒，要是再不让日本人实施自救，那么GHQ自身就会成为妨碍防疫工作、导致钢皮病疫情蔓延的罪魁祸首。至少在GHQ和日本人之间的关系发生进一步变化之前，麦克尼尔的身份足以震慑住许多对这家企业有非分之想的不法之徒。
凭着先前积累的声望和给老人留下的良好印象，隐晦地承诺自己还可以输出一部分日曜会民兵到海外接受训练、帮助供奉院集团维持海外军火生意的长间晋三最终成功地争取到了供奉院龙树的支持，后者承诺会在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创立之初为它保驾护航直到一切步入正轨为止。
“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长间会长，等你们夺回了首都圈甚至是关东地区之后，要不要给它改个名字？”
“哈哈……您说得对，我们会考虑的，但还是先以首都圈为重吧。”
这段插曲直到天西贤治和长间晋三汗流浃背地离开供奉院龙树的住处后才引起两人的重视。与其他潜在合作伙伴相比，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最大的优势在于它能够仗着麦克尼尔和GHQ的掩护明目张胆地为供奉院集团提供能够在海外合法行动的受训人员，届时身处日本的众人也就得到了和半兽人集团的阿杰姆贝以及贝壳公司的色雷克斯博士互相配合的机会。不过，天西贤治尚不能断言供奉院集团在日本境内没有其他受到较多资助的合作伙伴，甚至其中有些机构说不定能够提供和首都圈民间警备公司相似的便利条件。
“当时就应该多试探他才对。”天西贤治把自己没能打探出更多情报归咎于长间晋三——要不是对方直接改变了整场谈判应有的流程，他也就不会在刚试图谈些正经事时险些陷入陷阱了。“但供奉院集团在日本的商业活动规模其实并不大……想追查其他受他们资助的组织和个人，也没那么容易。”
“你的那些美国人朋友，也查不出来？”能在日本一手遮天的GHQ对日本境外的事务缺乏了解还情有可原，但长间晋三可不相信一直在UN就GHQ事务周旋的罗根·谢菲尔德——麦克尼尔对此人推崇备至——会错过和供奉院集团有关的线索。埃瑟林一度被他和天西贤治公认为仅次于两位皇帝的政治家，更不可能放过这样重要的信号。“假如他们没对你隐瞒什么，说不定这些交易确实是通过美国佬也看不到的渠道完成的。”
“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小谢菲尔德才会和明华集团合作啊。”天西贤治颇为费解地说，明华集团和供奉院集团在亚洲多地（例如中东地区和东南亚地区）的竞争相当激烈，与其说是两个企业之间的对抗倒不如说是背后主要国家的对抗，而明华集团却也很难找到供奉院集团向日本境内组织输送武器装备的渠道。“除非这些武器装备是先【销售】到了最混乱的非洲地区，然后再由非洲各地的商人和武装组织【销售】到距离日本较近的国家……而后流入日本的。说实话，现在的非洲简直是全世界最混乱的地方，所有的线索但凡涉及到非洲就别想再理清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