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立锋话锋一转,“老关,你要知道,”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关柏,“这事,我同意?还不行。”
关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李立锋身体微微前倾,靠得离关柏更近了一些。
他的声音几乎降到了耳语的程度,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关柏耳中,带着迫人的压力:“还得李书记点头,蔡市长点头。”
“最终,得上市委常委会。”
“这几位大佬点了头,这事才算真正有了眉目。”
李立锋的话点明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宁蔓芹的调动,并非一个简单的人事任免,它已经自动上升到了一个极高的政治层面。
需要市委一号和市政府一号两位“班长”亲自点头,这意味着此事牵涉的绝非仅仅是工作安排,而是某种更深层、更复杂的利益和考量。
关柏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下意识的抵触,“调……调动一个副处级的干部?还要惊动两位主要领导?!”
他身体无意识地前倾,“李书记,您是了解程序的,按常规,这种事情市纪委提个方案,市委组织部部务会初审,然后上市委常委会过一过,大多数时候只是个程序性走一下,除非有特别重大的争议……”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李立锋那双深沉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却极具穿透力的笑意,那不是赞许,而是一种“你以为你懂规则?”的了然。
李立锋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已经彻底冷掉的茶水,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反驳关柏关于程序流程的正确性,只是用平静的语气,慢条斯理地接上了话茬:
“是啊,‘一般’不用吧。”
他特别强调了“一般”两个字,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冷静,“市委常委会过一下会就差不多吧。”
“这类事,你经历过不少,自然比我懂。”
这句陈述语气的话,反而比任何斥责更能让关柏清醒。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天真。
没错,他关柏在组织系统沉浮十多年,副处级岗位调整看过太多,流程确实如他所言。
他自诩对干部人事这潭水深有体会,可李立锋此刻的话,像一把精准的小锤,敲打在他的认知壁垒上,告诉他——此事不“一般”。那种轻描淡写背后隐藏的力量感,比疾言厉色更令人心悸。
关柏深吸了一口气,将之前的焦躁强行压了下去,身体也重新坐正,显得更为恭敬和聆听:“是,李书记,确实不少。”
“只是这次……”他谨慎地收住了话尾,目光征询地看着李立锋,不再轻易下结论。
李立锋不再绕着弯子说话。
他轻轻摆了摆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切割感,仿佛要将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幻想都扫到一边。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像手术刀,直接切入了核心:
“宁蔓芹,”他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异常清晰,“她是纪委系统的。”
“她的专长,她的锋芒,她的立身之本是什么?是查案!”
“查那些违纪违法案件,查那些别人不想查、不敢查、查不动的案子!”
李立锋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留出一个空间,让关柏去充分咀嚼“查案”这两个字的重量。
他的指尖在办公桌上轻轻敲击,发出节奏均匀的“笃笃”声。
李立锋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古井深处传出:
“东山的水啊……”
“早已不知沉淀搅和了多少杂质,滋生豢养了多少东西。它是‘浊水’!而且是沉积已久、盘根错节的‘浊水’!”
“蔓芹同志这个个性,这把锃亮的刀,她一去,你知道她会怎么做的。”
他身体再次前倾,给这句问话加上了千斤的重量,“她会像一颗重磅炸弹,投进这潭‘浊水’里!她不会和稀泥,不会绕着走!”
“她会立刻卷起袖子,撸起裤管,直接扎进最深、最黑、最可能藏污纳垢的泥沼里!翻搅!清查!查个底朝天!”
“她会把这潭沉积多年、看似平静的‘浊水’,彻底搅动!”
“里面藏了多少年的泥沙,盘踞了多少年的‘东西’,会被她一股脑地翻腾起来!”
“到时候,”他加重了语气,“就不只是几个小喽啰、小虾米那么‘简单’了。”
“水面下掀起的浪,会冲击岸堤,会溅上码头,会让人……难以安稳。”
立锋描绘得太具象了。
宁蔓芹的作风他有所耳闻,否则江昭宁也不会指名要她到东山去当纪委书记。
她查案时那种不眠不休、抽丝剥茧、追根究底的狠劲儿和韧劲,确实如同最精准高效的挖掘机。
他脑海中甚至浮现出宁蔓芹冷着脸,带着纪委一帮精干人员,将一份份关键合同、一张张资金流向单据摊开,一个个关键人物叫来谈话的场景。
而东山那些在灯红酒绿和推杯换盏之下掩盖的灰色交易、权钱纽带,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撕开……这潭水的确太浊太深,一旦被彻底搅动,后果……不堪设想。
“关部长,你看过《西游记》吗?”
“这……”关柏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喉头有些发紧。
李立锋这跳跃的思维让他一时反应不及,脑子有点懵。
关柏下意识地地接了一句:“当然……看过。”
李立锋似乎对关柏这瞬间的失神和下意识回答并无意外。
他微微向后靠了靠,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稍稍收拢了一些,像是猛禽暂时收拢了利爪。
他端起了那杯早已冰冷的茶,这次没有试图去喝,只是拿在手中,指腹感受着杯壁冰凉的触感。
他那张被岁月和经验深刻雕琢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夹杂着看透世情的漠然、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近乎哲理层面的感慨。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静谧。
空气似乎凝滞了,窗外城市隐约传来的喧嚣声仿佛被彻底隔绝。
厚重的窗帘垂落,外面的光线被揉碎筛过,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更添几分幽深。
李立锋没有再看关柏,他的目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穿透了时空的界限,落在那座充满神魔想象的灵山仙山上。
他的表情变得极其平静,声音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如同老僧说禅般的、低沉而充满故事意味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