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峰这边刚将书记“安顿”好,心还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鼓般急跳,膝盖的疼痛也还未消散。
人已经像个高速运转的陀螺般,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动作快步冲向虚掩着的办公室门,一把拉开。
他直接朝着外间连着他办公室、属于他那几个年轻干事共享的小空间喊了一声,声音因为急切而略显尖锐:“小张!小张!”
“快,给江书记泡茶!用热水!动作快点!”
似乎是觉得仅这样还不够表达敬重。
他又立刻追加了更具体也显得更“郑重”的指令:“就用我文件柜最下面那个小木盒里的茶叶!就那个锁着的!”
“最好的明前龙井!仔细点泡!”
一个年轻秘书的身影几乎是贴着门缝滑了进来的,动作轻悄得像只怕惊扰了暗影的猫。
他双手稳稳托着一个素净的瓷盘,上面放着一杯新沏的茶。
细白的水汽袅袅升起,在午后的光影里缠绕。
秘书屏着呼吸,腰微弯着,将这杯承载着无声敬畏的清茶,放在了江昭宁面前的乌木茶几上。
玻璃杯中几枚嫩芽初展,绿意如洗,清幽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出来,无声地占领了空气。
做完这一切,秘书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如同一道谨慎退去的潮水,退出门外。
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合拢,发出“咔哒”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响。
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偌大的办公室里,空气骤然凝滞了几分,沉甸甸地压下来。
方才秘书进来时带起的那一丝微弱扰动彻底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绝对的安静,带着金属般的冰凉重量。
王海峰没有像主人那样坐回自己那张气派的皮面高背办公椅,而是近乎突兀地从身体微微前倾,在江昭宁所坐长沙发侧面的那张单人小沙发边缘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让他显得有些局促,甚至有些低微。
他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膝,两只手规矩地压在膝头上,手背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整副姿态紧绷,带着下级应对上级时近乎本能的恭谨和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不安。
“江书记,”王海峰开口,声音被竭力控制在稳定的调子上,但细微的紧绷感像绷紧的丝弦。
他微微欠了欠身体,那角度精确到足以表达敬意却又不过分谄媚,“您百忙之中过来,请……有什么指示?”
窗外的城市喧嚣变得遥远模糊,只余下单调沉闷的背景噪音。
阳光斜切过落地窗的百叶帘,将明暗的光影条纹投在地板和王海峰紧绷的小腿上,像是刻下了一道道无形的藩篱。
江昭宁的目光稳稳地落在王海峰脸上,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开门见山。
他的眼神像两泓深不见底的静水,表面无波,深处却蕴藏着审视一切的锐利:“王书记,我来,是关心一下‘双规’点那边。”
他的语调不高,一字一句却清晰得如同投石入水,带着不容闪躲的力量,“那几个重点对象,现在……开口了吗?”
“这个……”王海峰的脸部肌肉似乎在眼皮底下抽了一下,极其短暂,短暂得几乎让人怀疑是光线的闪烁。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从江昭宁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上垂落下来,如同被烫着了似的,落在了那只冒着热气的玻璃杯上。
水汽袅袅,将透明的杯壁晕染开一小片朦胧,茶叶在温水中缓缓舒展,沉浮不定。
王海峰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个细微的吞咽声,才重新拾起被打断的话头,声音里混杂着刻意酝酿出的苦恼与谨慎斟酌,“江书记,情况……说实话,不太理想。”
“至今还没有关键性的、能一举定案的突破。”
他语速放慢,像是在掂量每个词的分量,“您也知道,能拿到我们‘双规’点上去的,哪一个是易与之辈?”
“都是些久经风浪的……”
他忽然想到一句老话,很自然地接了上去,“套用句老话,全都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大风浪的’!”
“心理素质那是一个比一个硬,反调查那套动作熟得不能再熟了。”
洞庭湖的麻雀……还真会挑词儿。
江昭宁不动声色地将对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滑过一丝冰凉的审视。
眼前这个王海峰的脸,和不久前那张充满战斗气息的脸孔,仿佛被时空硬生生地割裂开来,成了两个人。
那刮骨疗毒,绝不姑息的表态,眼神灼灼,仿佛已经看到了辉煌的胜利。
那些斩钉截铁的话音此刻在江昭宁脑海里翻腾回响,与眼前这个坐在角落沙发,眼神闪烁、肩膀无意识微微塌陷下去的王海峰,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去。
“所以你的结论是,”江昭宁的声音沉稳依旧,没有丝毫提高,但字里行间那种绵里藏针的追问感却陡然加重,“一个个顶硬的?一个突破口都找不到?”
他那看似平静的目光变得更锐利,仿佛实质的探针,要刺进对面躯壳之下那团扑朔迷离的意图里,“核心问题在哪里?是我们手中的证据份量还不够敲开他们的嘴?”
他看着王海峰额角渗出薄汗,却仍在躲闪他的视线。那汗珠带着一种令人不悦的油光,“……还是,我们办案的思路本身出了偏差?”
这最后一句追问,像一把轻而锋利的柳叶刀,不着痕迹地切入了核心的审视层面。
王海峰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屏了一瞬。
他仍旧看着那杯蒸腾着热气的茶,目光却像是被雾气中的什么东西牢牢钉住了。
那嫩绿的茶叶起起落落,沉沉浮浮。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小幅度地搓动了一下指腹,仿佛掌心汗湿了。“专案组那边组织了几次深入分析会。”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出几分推敲案件特有的凝重感,像是要将自己更深地埋入这技术性探讨的外壳之下,“梳理下来啊,情况非常复杂。”
“初步判断是,在我们动手之前,”他抬起头,视线匆匆扫过江昭宁,随即又飞快地落回桌面某处,“这几个人很可能已经串供。”
“攻守同盟早就形成了铁板一块,短时间内硬撬,代价太大,效果还未必好。”
“再者说,”王海峰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在基层办案时常见的、近乎无奈的慨叹,这是他多年历练出的本能腔调,用以解释无数次碰壁后的现实,“他们这些人,说到底,还抱有一种非常顽固的、非常侥幸的心理!”
他摊了摊手,像是在进行一项无望的实验,“总觉得只要自己牙关咬死了,一言不发,我们这边也就无计可施了。或者——”
他苦笑着,声音压得更低,带了点剖析人性阴暗面的老辣,“完全歪曲政策,认定‘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这种心理暗示把他们强化得……咳,个个都成了煮熟的鸭子,肉烂了,那张嘴,”他顿了一下,眉头深深蹙起,一脸真实的苦相,“愣是死活也撬不开缝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