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宁不再看他,而是猛地伸手抓起那个文件袋,动作近乎粗暴地扯开封口的线绳,从里面抽出了那份打印整齐、盖着鲜红县纪委印章的纸质报告。
他不再坐着,而是霍然站起身,那份报告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份战书或者一个巨大的讽刺。
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踱步到窗前那片熟悉的萧瑟梧桐景致前。
然而这一次,窗外的秋风和落叶再也无法抚平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背对着赵天民,肩背挺直得像一块磐石,但那挺直的姿态里,却蕴含着火山喷发前最后的绷紧与压抑。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拔高,反而压低了,如同山雨欲来前沉闷的雷声滚动。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和冰冷彻骨的理性分析。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进呆立原地的赵天民耳中:
“省级专案?或者牵涉高层核心利益的市级大案要案?”
“动用这种规格的调查力量,意味着案子本身的复杂性和危险性足以震动地方权力结构顶层。”
“意味着调查主体具备极高的独立性和权威性,可以排除一切市以下层级的干扰和压力!”
“意味着‘上管一级’是必然要求!”
江昭宁的声音冰冷得像深井里的寒水,“你告诉我,我们现在查的案子,是什么惊天动地、牵涉广泛的大案?”
“涉案金额已经无法在县区范围内控制?”
“涉及到了哪位实权副厅级甚至更高?”
“或者有充分的、确凿的线索指向了市级金融、税务部门的核心人物、甚至系统性漏洞?”
他缓缓地转回身,目光再次锁死赵天民。
赵天民只觉得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让他浑身冰冷僵硬。
“没有!赵天民,你我都清楚,根本没有!”江昭宁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酷,“目前的线索和嫌疑,还牢牢锁定在有限的几个目标上,最高只是乡科级,主要行为发生在本县范围内!”
“我们专案组的力量不是已经捉襟见肘!”
“是我们的人没日没夜在干活,进度却像泥潭一样!”
“阻力不是来自基层执行者,而是……而是被人有意识地、巧妙地阻挡在核心信息获取之前!”
“是被一种看不见的粘稠力量拖慢了脚步!”
说到这里,江昭宁的视线再次落回手中那份报告上。
他的手指用力地捏着报告边缘,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力道而泛出青白色。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层浓重的、淬火的嘲讽:
“现在好了!我们这位‘富有干劲’的王海峰书记,为了解决这所谓的‘困难’,想出来的‘高招’是什么?”
“是直接‘请神’!”
“把本该由他、由我们来组织、协调、推动、攻坚的案子,一股脑儿推到市纪委头上!”
“请求他们牵头,请求他们协调一堆我们根本指挥不动、也没权限去指使的部门,组建一个庞大的联合专班……”
“然后,”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然后这个由市纪委牵头、直接受命于市纪委甚至更高层面的联合专班,‘进驻’我们现有的县纪委专案组!这意味着什么?”
江昭宁猛地将报告翻到关键内容页,啪地一声再次拍在赵天民面前的办公桌上,食指狠狠点着上面那句“直接进驻并整合原专案组力量”。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惊雷炸响:
“这意味着,我们这个县级专案组,包括我这个名义上可以协调全县纪检监察工作、实际领导专案组的县委书记,赵天民你这个纪委副书记,以及底下所有办案骨干!我们所有人,在案子最关键、最需要突破的阶段,彻底失去了案件的主导权和调查的主动权!”
“我们将自动降格为这个联合专班的‘配合单位’、‘资料提供者’、‘外围支持者’!”
“主导权将瞬间易主!”
“由市纪委的同志以及那些市级职能部门派下来的、对我们本地情况可能知之甚少的干部们掌控!”
江昭宁的语气充满了尖锐的质问,“然后呢?赵天民?你以为这样效率就高了?”
“问题就解决了?”
“我们目前遇到的具体困难——找不到突破口、抓不到核心证据、信息传递在关键环节受阻、某些相关人员如同泥鳅般滑溜——这些最具体、最需要本地智慧和力量去攻坚克难的难题,市里来的人,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比我们更有效地解决?”
“他们不需要重新适应环境?”
“不需要重新梳理我们手头这堆看似普通实则充满地方特性的线索?!”
“更别提协调这些来自不同条线部门的‘大佛’,本身就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成本和沟通精力!”
“等待他们摸清门道、形成合力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该湮灭的痕迹早就无影无踪!该串通的口供早已牢不可破!”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江昭宁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在回荡。赵天民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汗水已经彻底浸湿了衬衫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从没见江书记如此失态又如此……洞悉入微地愤怒。
他以前也曾遇到过领导的批评,但江昭宁这次的反应,完全超出预期。
更可怕的是,他所分析的内容,如同冰冷的手术刀,一层层剥开了那份看似堂皇的报告背后可能存在的真实意图和灾难性后果。
“这是加强力量?”江昭宁俯视着低头的赵天民,声音带着浓重的反诘,“这简直是我听过的最荒唐、最高明的‘甩锅’策略!”
“把自己肩上的千斤担子,用一个冠冕堂皇、‘积极向上’、‘力求查深查透’的理由,用‘寻求上级支持’的漂亮包装,转嫁到更高层级的肩膀上!”
“不仅成功推卸了责任,更彻底废掉了我们专案组的手脚!”
“把最需要攻坚克难的精锐力量变成了一堆只能听从摆布的附庸!把最熟悉案件脉络、最了解调查困境的本地核心力量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