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江昭宁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盯着赵天民,提出了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我记得之前为了解决专案组人手不足的问题,不是专门从几个乡镇和县直部门抽调了一批政治过硬、业务能力强的专职人员,来配合进行内调外查吗?”
“这些人呢?现在工作开展得怎么样了?”
“……那些人……”赵天民的声音干枯得像是从沙漠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王……王书记……之后有安排……都……都……打发回去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微弱到几乎不可闻。
“什么?!”
这两个字,江昭宁这次几乎是压着嗓子吼出来的,但那压抑的怒火,却比声嘶力竭的咆哮更具爆炸性的力量。
他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光洁的地板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嘎——”长音。
他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赵天民完全笼罩其中,带着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
原本阴沉天光下的办公室,此刻因为他的动作,仿佛瞬间被一种无形的黑暗所吞噬,温度骤降了好几度。
但他强大得近乎可怕的意志力,在这股暴怒冲顶的瞬间,竟然又被强行压了下来!
如同火山喷发前那令人窒息的、将巨大能量强行束缚在地壳之下的短暂沉寂。
那是一种更加恐怖的状态。
他的声音反而诡异地沉了下去,低沉得如同暗夜中海潮拍击礁石的最深处,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力和冰冷的锋芒,重重地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一边把原本精心抽调上来、配合调查的专职人员——这些本该是办案中坚力量的人——擅自、无故地打发回去,造成专案组人为的、本不该存在的人手严重空虚!”
“一边,却煞有介事、堂而皇之地打报告,以‘工作需要加强力量’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求市里组织更高规格、更耗费政治资源的联合专班进驻?!赵天民同志!”
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体前倾,俯视着已经抖如筛糠的赵天民,那眼神锐利得能刺穿灵魂。
他用手指,带着无法形容的冰冷力量,再一次重重地点在报告中要求成立“联合专班”的申请位置,指尖的力度仿佛要将那几页薄薄的纸张戳穿。
“你告诉我!从头到尾,这个王海峰,王书记!他这一出一进,一撤一要,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我……”赵天民战战兢兢,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夹在县委书记和顶头上司纪委书记之间,左右为难,任何一方都不是他能得罪的。
看到赵天民这副模样,江昭宁知道从他这里也问不出更多了,而且问题的根源显然不在赵天民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整个房间的冰冷尘埃。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缓缓归于平稳。
江昭宁缓缓地重新坐回椅子上,动作沉稳有力,与刚才的爆发判若两人。
脸上的寒霜并未散去,但至少那份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火山熔岩般的暴怒,被暂时封锁在了坚硬的岩层之下。
他的目光依旧锐利,扫过桌上那份刺眼的报告,又落回狼狈不堪的赵天民身上。
他的语气刻意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居高临下的宽容意味,却依旧透着彻骨的寒意:“赵书记。”
他刻意叫了一声职务,提醒对方也提醒自己,彼此的身份和责任边界,“你辛苦了。你现在的样子,说明你心里也清楚这里面有多大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情绪,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事与你无关,赵书记,你只是按指示送文件。报告先压我这里。你回去吧。”
“是!谢谢书记!那我先回去了。”赵天民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江昭宁的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江昭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份被扔在桌上的报告,因为报告的具体内容此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王海峰的真实意图,已经通过这一“退”一“进”的两个动作,表露无遗。
这纯是拖延战术,是消极怠工啊!
江昭宁在心里冷笑。
把能干事的自己人打发走,让调查工作陷入停滞,然后打着“加强力量”的旗号,去申请一个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批下来的、高高在上的联合专班。
这份报告本身就是一道护身符!不是我不查!不是我不动真格的!
看看,我向上级请求了最强大的支援,要动真格了!
姿态摆得够高,决心表得够足!
但关键是,最终“高规格专班”能不能批下来?
什么时候批下来?具体人员由谁来定?
其调查范围和权限如何界定?
这是王海峰能掌控的吗?显然不能!
主动权一旦上交市里,王海峰自己反倒置身事外了。
如果最终因市里协调困难、效率不高导致专班难产或延迟,或者专班下来后因为种种原因进展缓慢甚至无果……那么板子该打谁?
是打他积极“争取上级支持”的王海峰吗?
笑话!板子只会打在市里的官僚主义、打在下派专班的“无能”、打在客观困难上!
他王海峰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显得他“殚精竭虑”、“为了推动工作承受了巨大委屈”!
这是一种极其隐蔽且无耻的“责任绑架”——通过高举“请求支持”的大旗,将核心责任巧妙地向上级转移,将自己置于一个进退皆可的“安全”位置。
届时,他一句“我们地方已经尽力配合,但力量有限,需要上级主导”,就可以轻轻松松推掉所有实质性的责任和压力!
而且,就算市里最终不同意,他王海峰也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我们不查,是力量不够,级别不够,需要上级支持。
“这纯是拖延战术,是消极怠工啊!”这个结论如同冰冷的铁钉,一颗颗狠狠钉在江昭宁思维的版图上。
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再次从心底深处翻腾上来,冲击着他的理智壁垒。
这愤怒是因为对方把这种权术手段玩得如此熟练、如此坦然、如此冠冕堂皇!
这种操作在基层官场,有一个极其形象、也极其讽刺的称谓:
“跪着造反”!
多么精炼又多么恶毒的总结!
江昭宁的嘴角不自觉地下撇,形成一个极度冰冷的弧度。
什么叫“跪着造反”?
就是王海峰此刻这副嘴脸!表面上的姿态,永远卑躬屈膝,恭敬得无可挑剔。
你江昭宁的指示,他王海峰哪一次不是迅速传达、立刻表态“坚决执行”、“不折不扣”?
他对你个人,更是“书记长”、“书记短”,言辞恳切,礼数周全,恨不得给你执鞭坠镫的样子!
然而,他执行你决策的方式呢?
是用釜底抽薪的“撤”、是用堂而皇之的“拖”、是用巧立名目的“要”!他用最恭敬的“跪姿”,实现了对你意图最彻底、最致命的瓦解与反叛!
他阳奉阴违,但阳奉得让你抓不住任何把柄;他消极抵抗,但这种消极被他巧妙地装进“能力不足”、“资源不够”、“等待上级”等等一套套无懈可击的官僚主义合规箱子里!
他就是在造反,在挑战你的权威,在撕裂你试图推进的工作!
但他全程“跪”着,姿态比你规定的标准还要标准!
笑容比你要求的态度还要诚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