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琉璃灯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陈越站在原地,没动。
托盘上那张纸条被窗缝挤进来的夜风吹得翘起一角,上面墨字很淡:杨柳青镇,槐树胡同第三家。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梆,梆。
三更天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深夜的凉气涌进来,让他清醒了不少。
街面上空无一人,黑漆漆的。
刘良的话像锤子,一字一字砸进耳朵里。
洗钱池子。
原来李广的合作背后,藏着这么一层。牙刷、牙膏、义齿……这些看似干净的新生意,因为利润高、客户显贵、现金流大,正是洗白脏钱的绝佳外壳。虚报成本、虚构采购、高价售卖,利润翻几倍报上去,中间差价的脏钱就洗白了。
怪不得李广那么“热心”。
陈越摸了摸怀里那张写着“漕帮”的纸,又看看托盘上全安老家的地址。
漕帮要控制盐路,李广要洗钱,刘良要扳倒李广抢位子。
自己这个牙医,莫名其妙站在了三条暗流的交汇点上。
他关上窗,吹熄了琉璃灯。
黑暗瞬间吞没诊室,只有窗外朦胧的月色,在地上投出窗格的浅影。
陈越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诊疗椅旁,手指拂过没有温度的皮革。
然后他转身下楼,脚步声在寂静的楼梯上,一声,一声,沉得很。
走到后院时,他停下,抬头看了看天。
乌云遮了半月,星星稀疏。
明天,得让修安去趟杨柳青镇了。
还得找个新的、干净的盐商。
合作是把双刃剑。
现在,刀柄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
他得先找到那把能撬动刀柄的“钥匙”。
全安,还有那本黑账。
夜风吹过后院那棵老榆树,叶子沙沙地响,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
接下来的几天,牙行照常开门迎客。
陈越面上不动声色,该看诊看诊,该说笑说笑。成国公带着英国公来了,两位老国公并排躺在诊疗椅上,张着嘴比谁的牙石厚,孙配方带着两个徒弟忙得满头汗。定远侯儿子来复诊,矫治器加了点力,少年龇牙咧嘴地疼,但对着镜子看自己微微后收的门牙,笑得露出八颗牙。
女眷们的美容需求井喷,从牙齿抛光发展到“面部年轻化咨询”——陈越不得不解释,牙医不管去皱纹,但一口好牙能让脸型更紧致。夫人们似懂非懂,但还是爽快地付了定制贴面的定金。
银子哗啦啦流进来,修芸的账本记满了一册。
但陈越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第四天午后,修安从杨柳青镇回来了。
他一身风尘,脸上带着倦色,径直上二楼诊室。陈越刚送走一位来咨询全口义齿的老郡王,诊室里还残留着沉水香的味道。
“大人,”修安关上门,压低声音,“槐树胡同第三家,我去看了。”
陈越示意他坐下,倒了杯茶推过去。
修安接过,一口饮尽:“那家确实姓全,是开豆腐坊的。我扮成收豆子的货商,跟他们套了半天话。他们说,半个月前是有个远房侄子来投奔,叫全安,说是京城医馆里的学徒,累了想歇歇。”
“人呢?”陈越问。
“住了三天,走了。”修安放下茶杯,“豆腐坊老板说,全安那三天很少出门,就躲在屋里看书。第三天晚上,来了两个人找他,在屋里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全安跟着那两人走了,再没回来。”
陈越皱眉:“那两人什么样?”
“老板没看清,说是天黑,都戴着斗笠。”修安回忆道,“但他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话带点江南口音,另一个……走路姿势有点怪,左脚微跛。”
江南口音,左脚微跛。
陈越脑子飞快转。江南口音可能是盐商的人,那左脚微跛的呢?李广手下?还是……
“你打听到全安可能去哪了吗?”
修安摇头:“豆腐坊老板也不知道。但他说,全安临走前留了句话,说要是有人来找他,就告诉对方……”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牙齿疼久了,得找对大夫。’”
牙齿疼久了,得找对大夫。
陈越手指在桌面上轻叩。这像是暗号,又像是提示。
全安知道会有人找他。这话是留给谁的?李广的人?刘良的人?还是……自己?
“还有别的吗?”陈越问。
修安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片干枯的草药叶:“我在全安住过的屋子床缝里找到的。我不识药,就带了点回来。”
陈越接过,捻起一片凑到鼻尖闻了闻。
柴胡。
他又闻了闻另一片。
黄芩。
都是清热解郁的药材。全安在吃这些药?他为什么需要清热解郁?压力大?害怕?
“大人,”修安犹豫了一下,“我在镇子口茶馆歇脚时,听到旁边桌几个人闲聊。说最近运河码头不太平,有几艘货船夜里被查了,扣了一批‘私货’。押货的人跑了,现在漕帮和官府都在找人。”
陈越抬眼:“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修安道,“茶馆那人说得含糊,但我听那意思,扣的货里……有盐。”
盐。
又是盐。
陈越忽然有种预感。全安的失踪,和码头上被扣的私货,会不会有关联?
“修安,”他站起身,“你再去趟杨柳青镇,别进豆腐坊,就在镇子周围转转,尤其是码头附近。看看有没有生面孔,有没有人也在打听全安。”
修安点头:“明白。”
“小心点。”陈越叮嘱,“别暴露,安全第一。”
修安咧嘴笑了:“大人放心,我跟张猛学过几手,跑得快。”
他转身下楼,脚步声轻快。
陈越重新坐下,盯着桌上那几片柴胡和黄芩。
全安在躲。躲李广,躲盐商,可能也在躲漕帮。
但他留下了线索。那句“牙齿疼久了,得找对大夫”,是什么意思?
陈越闭上眼睛,回忆太医院里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年轻太医。全安话不多,做事仔细,许冠阳骂他时他也只是躬身听着。有一次陈越配药缺一味冰片,还是全安默默从自己药箱里拿给他的。
这样的人,会带着一本能要很多人命的黑账,躲到哪里去?
他忽然睁开眼。
牙齿疼久了……
牙疼。
他站起身,走到多宝阁前,从最下层取出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几本手札——是他穿越这大半年来,记录的各种牙科病例、药材笔记、器械草图。
他翻到其中一页。
上面记着一段话:“牙痛之因,或为风火,或为虚损。然有患者,牙痛久治不愈,实非齿病,乃‘心火郁结’,需疏肝解郁,而非拔牙止痛。”
这是他在太医院时,听一位老太医讲的案例。
心火郁结。
全安留那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他现在的处境就像“牙疼”,表面问题是被人追捕,但根本原因……是别的?
陈越合上手札。
他需要更多信息。
……
傍晚,牙行打烊后,陈越换了身便服,从后门出去。
他独自一人往城南走。
穿过两条街,拐进一条僻静胡同。胡同尽头有间不起眼的药铺,门脸陈旧,招牌上写着“济世堂”三个字,漆都剥落了。
陈越推门进去。
药铺里光线昏暗,柜台上点着盏油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戴着眼镜称药,听见门响,抬头看了一眼。
“陈小哥?”老者放下戥子,“稀客啊。牙行生意那么红火,还有空来我这小铺子?”
陈越拱手:“周老,我来抓几味药。”
周老是京城有名的民间大夫,医术好,嘴也严。陈越刚穿越时,对这时候的药材不熟,常来这儿请教,两人算有交情。
“抓什么?”周老拿起药方纸。
“柴胡三钱,黄芩两钱,茯苓四钱,薄荷一钱。”陈越报完,顿了顿,“再加一味……远志。”
周老一边抓药,一边瞥了他一眼:“疏肝解郁,宁心安神。陈小哥最近心里有事?”
“有个朋友,睡不好。”陈越含糊道。
周老不再问,熟练地包好药,用草绳扎紧:“承惠,八十文。”
陈越付了钱,却没走。
“周老,”他压低声音,“跟您打听个人。太医院有个太医叫全安,您听说过吗?”
周老动作停了停,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全安……许冠阳那个徒弟?”
“对。”
“那孩子啊,”周老重新戴上眼镜,眼神有点复杂,“性子闷,但心细。以前常来我这儿买药材边角料,说是练手配药。有次我问他,太医院什么好药没有,干嘛来我这儿买次货。他说……”
周老回忆了一下:“他说,‘好药都记在账上,次货才能自己琢磨’。”
陈越心里一动。
好药都记在账上。
全安这话,是不是在暗示太医院的药材采购有问题?
“他最近来过吗?”陈越问。
周老摇头:“有小半年没见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上个月底,有天晚上快打烊时,有人来敲门,说要买‘安神散’。我开门一看,是个戴斗笠的年轻人,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我给他配了药,他付钱时,我瞥见他虎口有块小疤——全安那孩子,虎口也有块疤,是小时候煎药烫的。”
陈越身体前倾:“是他?”
“我不敢确定。”周老道,“但那身形,那声音,像。他拿了药就走,匆匆忙忙的,像是怕人看见。”
“他说什么了吗?”
周老想了想:“临走时,他回头说了句……‘周老,若有人问起我,就说我牙疼,找大夫去了。’”
又是牙疼。
陈越深吸一口气:“谢谢周老。”
他提起药包,转身要走。
“陈小哥,”周老在身后叫住他,“全安那孩子……是不是惹上麻烦了?”
陈越回头,看到老人眼里的担忧。
“可能。”他如实道,“我在找他,但不止我在找。”
周老沉默片刻,从柜台下拿出个小木牌,递给他:“这是城南‘慈安堂’的牌子,那是个善堂,收留无家可归的病人。堂主是我旧识。全安以前常去那儿义诊,帮着给穷人看病。他若真没处去……或许会去那儿躲躲。”
陈越接过木牌,入手温润,刻着个“慈”字。
“多谢。”
他郑重拱手,转身出了药铺。
夜幕已降,胡同里黑黢黢的。
陈越提着药包,快步往回走。脑子里信息纷乱:杨柳青镇、豆腐坊、江南口音、左脚微跛、柴胡黄芩、安神散、慈安堂……
全安在躲,但他似乎在留线索。
给豆腐坊老板留话,去周老药铺买药,都可能是在为某个他信任的人指路。
那个人,会是谁?
陈越忽然停住脚步。
许冠阳。
全安是许冠阳的心腹,黑账是许冠阳交给他的。许冠阳虽然被贬,但未必甘心。他把账本给全安,可能不只是为了保命,更是留了后手——万一自己出事,全安可以拿着账本,找能扳倒李广的人交易。
而现在,许冠阳在太医院编书,看似沉寂,但真的就什么都没做吗?
陈越想起太后寿宴上,许冠阳那阴冷的眼神。
那不像认输的眼神。
更像是……等待时机。
他加快脚步,回到牙行。
修芸还在账房对账,见他回来,起身道:“大人,下午赵王府派人送来帖子,请您明日晚过府一叙。”
陈越接过帖子,是赵王爷的亲笔,措辞随意,就说“新得了一罐好茶,请来品鉴”。
品茶是假,问事是真。
赵王爷大概也听到什么风声了。
“知道了。”陈越收起帖子,“修安回来了吗?”
“还没。”
陈越点头,上楼回到诊室。
他把药包放下,取出周老给的那个木牌,在灯下细看。
木牌边缘磨得光滑,显然常被人摩挲。正面“慈”字,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医者仁心,善行天下”。
慈安堂。
他决定明天去一趟。
但今晚,他还有件事要做。
陈越走到书案前,铺开纸,提笔蘸墨。
他写下两个字:“牙疼”。
然后在这两个字下面,画了一条线,线上分出几个枝杈。
第一个枝杈:全安失踪。
第二个枝杈:黑账。
第三个枝杈:漕帮私盐。
第四个枝杈:李广洗钱。
第五个枝杈:刘良示好。
第六个枝杈:许冠阳沉默。
这些枝杈看似独立,但都指向同一个核心:盐利。
谁控制了盐,谁就控制了钱。谁控制了钱,谁就控制了权。
李广要钱,漕帮要路,刘良要权,许冠阳要翻盘。
而自己这个牙医,因为无意中用了青盐,做了牙刷,治好了太后的牙,就被卷了进来。
陈越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他想起了穿越前的生活。每天门诊,手术,写论文,虽然累,但简单。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哪个患者不配合治疗,或者医保额度又超了。
哪像现在,看个牙都能看出连环阴谋。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害怕。
反而有种……隐隐的兴奋。
就像以前做一台高难度手术,术前也会紧张,但一旦拿起器械,进入状态,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眼前的病灶和解剖层次。
现在也一样。
眼前的“病灶”是这张错综复杂的利益网。
而他手里,有“手术刀”。
技术是刀,太后的赏识是麻醉,赵王爷的合作是监护仪,刘良的情报是导航。
他要做的,是在这张网上切开一个口子,找到那个叫“全安”的“病灶核心”,把它摘出来。
然后,用这个“核心”,跟所有人谈判。
陈越吹熄了灯。
黑暗中,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寂静的街道。
京城这座巨大的牙齿,正在被各种势力啃噬。
而他这个牙医,要做的不是补牙。
是拔掉那些烂掉的牙根。
他轻轻关上窗。
明天,先去慈安堂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