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这……这上面写的……”
小丫头声音带着哭腔:“‘君子不重则不威’,说是……说是打人下手不重,就树立不了威信?”
她脑子里忍不住浮现出自家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爹,突然变成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手里拎着板砖拍人的模样。
“爹爹他……他是真疯了吗?”
“这种话要是传出去,外面那些读书人还不把咱家祖坟给刨了当柴火烧?”
王淑坐在窗边,神色冷淡。
“慌什么。”
她连头都没回,看着远处巍峨的奉天殿顶:
“刨祖坟?咱家祖坟在山东老家,要是那群只会在嘴皮子上逞能的腐儒真有种去刨,我反倒高看他们一眼,敬他们还有三分血性。”
“可是……可是外面都在骂爹爹是‘魔头’,是‘斯文败类’……”
王晴吸了吸鼻子,把那本“妖书”当烫手山芋一样扔在桌上:
“姐,咱们怎么办啊?太孙殿下也不管管,就把咱们关在这儿,也不给个准话……”
王淑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本书。
“二丫头,你记住了。”
王淑转过身,死死盯着妹妹的眼睛:“爹爹没疯。他这是在拿命给咱们王家博一个前程,也是在给这天下换个活法。”
她手指重重点在书页上那行字上。
“你看这句,‘工利万民,商通四海’。若是放在以前,哪个读书人敢放这个屁?说了就是离经叛道,就是数典忘祖。”
“但现在,爹爹把这层遮羞布给撕了。”
“这书虽然看着荒唐,满纸暴戾,但它有一点好——它活泛。”
“活……活泛?”王晴眨巴着大眼睛,听得云里雾里。
“对,活泛。”
“比那些只会教人磕头、教人做奴才、教人把脑子读死的书,活泛一千倍!”
王淑合上书:“爹爹是把自己的名声当柴火烧了,想给这大明朝,烧出一把真正的火来。”
说到这,王淑转头看向东宫正殿的方向,眼神复杂。
那个总是带着玩味笑容、让人捉摸不透的少年储君……
“至于太孙殿下……”王淑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他把咱们关在这儿,不是不管。”
“这才是最大的‘管’。只有在这东宫里,外面的那些疯狗才咬不到咱们。”
“咱们越安全,爹爹在前台唱戏才越没后顾之忧。”
王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有些担忧:“那……那要是爹爹输了呢?”
殿内静得可怕。
半晌。
“那就陪他一起死。”
王淑的声音温柔而坚决:“咱们王家的女儿,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
应天府,下关码头。
今日的长江水似乎都比往日沸腾。
本该是商船卸货、脚夫吆喝的时辰,此刻码头上却被密密麻麻的青衫儒袍给挤爆。
放眼望去,全是乌纱攒动,人头涌动如潮水。
国子监的监生、翰林院的编修、六部的低阶官员,甚至连一些赋闲在家的老儒生都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赶来。
几千号读书人挤在一起。
他们的脸上带着同一种表情——焦急,狂热,还有一种溺水之人看到最后一根浮木时的癫狂。
“来了吗?来了吗!”
礼部侍郎李原名垫着脚尖,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
“李大人,别挤!我的鞋!有船影了!”旁边一个国子监的博士被挤得惨叫。
“快看!孔字旗!”
“那就是圣人的船!”
“南宗!那是南宗的旗号!”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我大明文脉有救了!”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哭天抢地的呼喊。
这哪里是迎接贵客,简直就是癫狂。
有人跪地磕头把脑门磕出血,有人举臂高呼嗓子都喊劈,更有人激动得浑身抽搐,白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孔夫子诈尸还魂。
维持秩序的五城兵马司兵丁被挤得东倒西歪,根本拦不住这群已经彻底疯魔的读书人。
江面上,一艘挂着巨大“孔”字旗号的大船,缓缓靠岸。
“咣当!”
跳板刚一搭上,还没等船停稳,李原名就第一个冲上去。
“衍圣公!衍圣公啊!”
李原名双手死死扒着船舷,涕泪横流:“您可算来了!您再不来,这天底下的读书人都要被那个王简逼死了啊!”
船舱帘子掀开。
一个身穿素色儒衫、面容清瘦的中年人走出来。
正是南孔家主,孔彦绳。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眼底带着两团乌青,显然这一路并不好过。
刚一露面,孔彦绳就被眼前这万头攒动、哭声震天的场面给震懵。
“这……这是……”
孔彦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手扶着门框,腿肚子有点转筋。
这帮人……是要吃人吗?
“孔公!!”
下面数千名读书人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请孔公入京!拨乱反正!”
“请孔公去午门!诛杀妖邪!正本清源!”
“咱们的道理讲不过那群流氓,只能请您这位活祖宗出来说话了啊!”
孔彦绳看着下面那一张张扭曲、狂热、甚至带着几分狰狞的脸,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嘴唇蠕动几下,似乎想解释什么。
“诸位……诸位且慢……”
他的声音在震天的呼喊声中显得无比微弱:“在下……在下有些事需要先说明,其实……”
“哎呀!都火烧眉毛了,还说什么明!”
国子监祭酒宋讷披头散发地冲上来。
他一把拽住孔彦绳的袖子,根本不容孔彦绳拒绝。
“孔公!现在的局势,已经容不得半点犹豫了!”
“那个王简在朝堂上公然宣称圣人是身高九尺的壮汉,说《论语》是教人打架杀人的暴书!”
宋讷一边说,一边死命地把孔彦绳往船下拽:
“他还说北宗是家奴,要废黜衍圣公!现在只有您!”
“只有您这位南渡的正统血脉,才能压住那个疯子!您就是我们的天!您必须是我们的天啊!”
“我……我知道,但是……”孔彦绳被拽得踉踉跄跄,帽子都歪了,却根本挣脱不开这帮陷入疯狂的老头子。
他拼命想回头看一眼船舱,眼神里带着一种极度的恐惧和求助。
别拉我啊!
里面还有人没发话呢!
“别但是了!轿子!轿子呢!”
李原名大手一挥。
一顶早就准备好的八人抬大轿冲过来。
一群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他们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把孔彦绳架起来,直接塞进了轿子里。
“起轿——!”
“去午门!”
“找陛下评理去!”
“让那个王简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圣人风骨!”
孔彦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机会说出口,就被这股狂热的人潮裹挟着,晃晃悠悠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涌去。
码头上,喧嚣声渐行渐远,只留下一地踩丢的鞋子和挤掉的乌纱帽。
直到那数千人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原本拥挤嘈杂的码头,突然变得空旷而安静。
那艘刚才还被万人朝拜的“孔”字大船,静静地停在江边。
船舱的帘子,再一次被掀开。
一只穿着黑色官靴的脚,稳稳地踩在甲板上。
青龙走出来。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手里拎着一把连鞘的长刀,脸上带着几分看戏的嘲弄。
他站在船头,看着远处那群像是蚂蚁一样涌向午门的人群,又看了看那个被架在轿子里连反抗都做不到的“衍圣公”。
“大人。”
一名乔装成船夫的锦衣卫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就这么让他们把人带走了?这孔彦绳胆子小,刚才要是乱说话……”